八月初,汉水两畔的风景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诗。
“汉江天外东流去,巴塞连山万里秋。”
有一名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走在汉中城郊,见迎面有一对父子分别挑着担子走来,笑呵呵地道:“今年收成好啊?”
那对父子虽不识得这老者,但见其笑容可掬的模样,遂停下脚步,做了回应。
汉中一带治安良好,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少有防备,往往碰面就能交谈。
“老丈吃过了吗?额在路边摘了些果子,吃点?”
“不用不用,老朽就想问一问,今天是哪一天啊?”
“今天啊,今天是大唐建统元年八月初九。”
老者自语道:“大唐建统元年,大唐建统元年……倒真能让人感到像是在五代更迭之前的大唐啊。”
名叫郝二富的农人憨厚地笑笑,应道:“可不是嘛,连着两年大丰收了,可不就是盛世嘛?”
“黄历改了?”
“改了!”
郝二富放下了手中的担子,从包裹里摸出几本崭新的黄历,下面还带着几张报纸。
他将其中一本递给老者,笑呵呵地道:“朝廷发的新历,农时可准了,说前天是白露,当天晚上我光着膀子真就着了凉。”
“当然准啊。”老者低声感慨了一句,有了敦守敬推行新历,又如何会不准,但他却是摆手道:“老朽怎么好拿你的东西?”
“老丈拿着吧,我住在外城安居坊,坊正让我帮忙发的。”
郝二富道:“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发了新历,老丈回头只要能拿着它教人日子就好。”
“好,好。”
老者本已在袖子里摸到了几枚铜钱,想了想却没有掏出来,问道:“安居坊,你是住在工坊不远吧?”
“是啊,农闲时我也在工坊里干活,工钱能供我家狗儿读书咧……”
“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说话的少年忍不住道:“都说了我改过名字了,郝兴邦、郝兴邦,爹你得记住我的名字啊。”
“知道了,爹这不是一下子说顺嘴了嘛……”
父子俩对话时,老者摩挲着手里的黄历,看向了汉江,忽感慨道:“这么多战船,怕不是要打仗了?”
“老丈放心,不会在汉中打仗的。官府张了榜,说是要讨伐赵宋狗朝廷哩。”
“那这是要沿着汉水而下打襄阳吧?这两日怕是就要出发吧?老朽想送些吃食给我大唐将士。”
“那就不知道了,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啊。”
“官兵可有加赋,多征你们的粮食?”
“还按今年的粮税纳哩,本来说是过五日再纳,前日有官兵上门来收走了。”
“我听说秦王……不,如今是皇帝了,已经到我们汉中喽?”
“对!”郝二富兴奋起来,连连点头不已,道:“御驾进城的时候,我还远远看到陛下!”
“你还见过陛下?”
“汉中城见过陛下的人多了,我逃荒来的那年,刚到汉中的第一天就见到陛下了。”
所幸闲聊了一会儿,老者和煦地笑了笑,别过这父子二人,继续向东走,绕过小路,上了停在野地里的一辆驴车。
驴车上载着十余捆木柴,向东走了十余里,直走到了浦镇的柳林客栈。
“汤老头送柴禾来了?往里去吧,叫掌柜给你会钱。”老者抱起一捆柴禾,低着头穿过院落走进柴房。不多时之后,他便与人秘谈起来。
“打听到了?”
“难。但我问了许多农户,昨日之前,粮食都已经运上船了。”
老者本有些佝偻的背挺直了不少,原本有些苍老的面容也显得锐利起来,又道:“我看,该做的准备李瑕都做好了,这两日便会发兵东向。”
“不宣而战,无耻。将军再三让我们确认,真是李瑕亲自到了汉中?”
“真在汉中,汉中见过他的人很多。使不了障眼法。”
“那好,我这就派人报给将军。”
“往襄阳的道路封了。”
“我有办法。对了,还有火器之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老者道:“快找到机会混进工坊了……我看,以我们的工匠技艺,不必配方,只要拿到成品也可仿制。”
“嗯,听说元人也在刺探李逆的火器、军械。但我们的工匠更高明,更容易仿造出来。你能拿到什么,给我便是。”
“好,黑市上买到了一个望筒。”
老者掏了掏,不仅掏了个望筒,还有一本新的黄历。
两人结束了交谈,很快便有一名探子出了柳林客栈,沿着荒野小道向东赶路。
数日后,他赶到秦岭山脉的汉江峡谷。他不走官道,而是艰难地攀在山间。
走着走着,感到树林里的飞鸟动静不对,他奔到高处,抬起望筒向汉江上看去。
居高临下的视线极佳,只见汉江上有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在顺江驶来。
一杆御旗出现在望筒里,信使喃喃了一句。“真是李瑕……”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任人将它腿上的绑着的信件拿下,其后它被关进笼子。
有兵士展开信件看过,转身,快步走向了站在高处眺望的吕文焕。
“将军,所有人的情报都确认这次确实是李瑕亲征。”
吕文焕接过那封小信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此时所站的地方,是武当山上的一处山峰。
汉江流到这一带,大概算是一个分界,往西是秦岭的高山,往东便是南阳盆地。
此地为均州管辖,乃是汉江与丹江的交汇之地,丹江本叫黑江,尧帝的长子丹珠埋葬于此,遂改名丹江。
因此均州这里也叫丹江口。
这里是吕文焕迎击李瑕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吕文焕自从赶到均州坐镇以来,对防务的安排并不算上心,反而更加注重情报的收集。
他深切明白一点——李瑕没有十万水师,这一战不是为了灭宋,而是为了稳固地位。
留给李瑕的时间很短,战事一旦拖长,等宋、元双方反应过来,两国联攻,李瑕不可能对付得了。
换言之,李瑕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垮大宋朝廷的斗志,逼得朝廷承认其帝号。
也就是要亮出实力,争取与宋、元鼎立。
那么,其打法必然是出奇制胜,而不该是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一个从担任县尉到立国只用了不到十年、以残破的川蜀为根基的小国,承担不了一场太长久的战争,只能追求速战速决。
然而,长江战场上,叛军的打法完全出乎了吕文焕的意料。
姜才竟然选择强攻江陵,且看样子还不能在一个月内攻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吕文焕马上意识到李瑕又是在声东击西。
所以,他也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做的是确定李瑕真正的主攻方向,并且挡住、甚至歼灭李瑕。
这种情况下,情报比城池重要得多。
“这一仗不论怎么打,战略再多变化,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主攻汉江、要么主攻长江。”
“不错,哪怕如今确定了李逆真在汉江,但他也有可能是以自己为饵,吸引我们的援兵,倘若吕少保支援襄阳,李逆则可遣大将猛攻江陵。”
“可莫忘了,仅荆湖一地,我军便有十余万水军。不论他主攻哪一路,我军都可以守住。”
“不错,李逆好用奇兵,究其原因,实力不足尔。然而奇兵用多了,我等只需看破他,他便无计可施……”
宋军将领、官员们分析着局势,最后却还是需要由吕文焕来定夺。
吕文焕踱了两步,又理了一遍所有得到的情报。
“李逆本无水师,近两三年内才陆续收买了一些水师将领,其水师大将屈指可数。”
“也只有一个姜才了,李逆麾下其余水师将领称不得‘大将,,除了克敌营的何泰,他新提拔的几个都是无名之辈,看旗号叫张顺、张贵,未曾听说过。”
“还有王荛带去的一批人。”
“算上了,其水师将领、兵力统共只有这么多。”
“真想替他叹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在开战之前摸清并确定李瑕的实力,让吕文焕安心了许多。
他思忖着这场战事,渐渐有了更多的野心。
既然是占据着襄樊江河密布的地势,以十万余水师面对不足三万人,想的不该是击败李逆,而该是围歼李逆,一举平定叛乱才是。
“我太贪心了吗?”吕文焕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感受着吕家军独撑大宋江山的豪情,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