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贾厚反问了一句,指向李瑕,道:“谁与你是‘我们’?!丧地求和者,从来只有尔辈南人!”
当李瑕提出一个刘黑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时,他就很清楚,背后必然藏着暗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不要再来汉中。
但为了救回刘元礼,他还是来了。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很多遍,此行只为救五郎,不能被李瑕牵着鼻子走……
偏偏,此时站在帅府大堂上,与李瑕争吵到这里,他情绪还是难免激动起来。
“三百年之耻辱?尔辈之耻辱!休将我等中州人物与尔等南人并论,欺贾某人不知史耶?!
辽亡之际,赵氏联金灭辽,然,灭辽者,孰人哉?!
金兴之际,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河朔豪杰期日兴兵,众所揭旗,以‘岳’为号,闻风而动,中原百万义军风起云涌,然,废北伐之事者,又孰人哉?!
汝二帝受俘,奇耻大辱,犹能自废武功,却与我中原豪杰何干?!
赵氏之庸臣史浩,位列相位,也敢言‘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阁下言敢‘我们’、‘我们的耻辱’?与史浩又有何区别?!
啐!
不是我们,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这些南人……脸皮都不要了!”
贾厚真的很生气,话到最后,语气都直白了许多。
他风度也不要了,一口重重啐在地上。
李瑕并不生气。
他知道现在所辩的,与方才又是两回事。
他先前所言,言的是他所认为的汉人该如何;贾厚之反驳,则是不再视南人为汉人。
李瑕一脸坦诚,道:“我说的,与史浩不是同样的意思。”
“听着便是同样意思……”
“不。”李瑕道:“你没说完的,我替你说,蒙古南下之际,灭金国者,孰人哉?中原人,刘黑马、史天泽、张泽、董俊……”
“够了,不必再违心恭维,我羞与南人为伍!”
李瑕道:“我真心认为中原有豪杰,如张浚所言,中原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需朝廷出兵响应。”
“响应?李全被赵氏杀了三十年了!”贾厚大喝一声,“李全死三十年了!你们还想哄骗中原人送死?你们的响应为何物?‘不可使中原豪强坐大,宜早除之’,如此而已!”
骂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平息了,脸上却浮起讥讽之意。
“李节帅方才说理解陛下,贾某虽不才,也可理解你的‘陛下’。”
“是吗?”
贾厚脸上讥意愈浓,学着李瑕的语气,侃侃而谈。
“赵氏,一整个赵氏,最恐惧者,并非外寇,因外寇可以和议。故而,赵氏懦主心中所惧,天下豪强是也。我理解他们,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赵氏,醇酒美人掏空了身子,哦,是被吓得在战阵上落荒而逃、是被吓得连子嗣都生不出,我还敢用河朔英雄吗?不敢的。连手下的将领我都好害怕,‘他造反了怎么办?虽然他没反心,但他有这实力啊!’我连文官都害怕,‘文臣们为何在齐心协力,他们想做什么’……”
说到兴起,贾厚极尽讥讽,直说了很久很久。
他有太多可说。
李瑕闭上眼……
一代代王朝从来如此。
雄主不需要太多的党争与制衡,庸主则必须靠制衡来稳定政局。
至于弱主当朝,党争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主弱则必有臣子揽权,于是连不愿卷进党争的忠正实干之臣也只能卷进去,无一人可幸免,直争到不死不休。
贾似道身在局中,没有强主支持,还低着头想去打牢宋王朝的基底,但却不知在他背后,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故而,吴潜遏力反对赵禥继位。
这大宋王朝国势将亡,如山崩地裂,无人可挡。
聪明人已能大概判断出天下形势,尤其是北人……
“言之种种,李节帅所言之‘耻辱’,南人之耻辱!而我辈顶天立地,危可护一方安定,战可荡平四海,太平时节,则可承诸夏衣冠。我辈方为汉人,南人……不配。”
“所以呢?”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你觉得你们是‘汉人’,我们是‘南人’,所以在蒙古治下,你们比我们高一等,你满足了?”
“论三百年之作为,孰优孰劣,还有何可辩……”
“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李瑕忽然喝了一句,打断了贾厚的话。
“诸夏衣冠……北也好、南也罢,天下本是一家。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南边人所遭受到的耻辱少一点,以此沾沾自喜?!忘了这五湖四海皆你同胞!
不把北人、南人相提并论,然后呢?蒙古人来当第一等、色目人来当第二等、北人当第三等、南人来当第四等,你满足了?你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说一句,你感到骄傲?”
贾厚喝道:“陛下从未提出过如此法令!”
“但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这是忽必烈心中原则,会是往后你们这所谓‘王朝’的原则,或你扪心自问,看不看得到这份歧视?”
贾厚不答。
李瑕直视着他,道:“蒙胡尘数百年,我都替你们痛心疾首。”
贾厚移开眼,避过李瑕的灼灼目光。
堂上沉默了一会……
“李节帅,你不是北人,你未经北人之苦,终究不了解北人。”
“不错,你们的苦我从未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李瑕道。
他目光很严厉。
之所以他敢对贾厚以及北人严厉,因为,他对自己更严厉。
走近几步,李瑕道:“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同样的文化传承、有同样的自尊,且只有我们合力,不再分北人、南人,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同样的志向。”
“好!”贾厚道:“那便请李节帅归附北面贤明天子!”
“我已说得很清楚,我们该有同样的志向,且远远不仅是忽必烈这样的。”
“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睁开眼看看!北地丧乱三十载,人心思定啊。千难万险才可得一统四海之天子、得一深慕儒法之储君,这已是最最好的结果。然李节帅所言?骄傲?自尊?”
“不错。”李瑕道:“骄傲、自尊,这是忽必烈永远不会给你们的东西。”
“可笑!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贾厚袖子一甩,愤而转身。
他与李瑕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没经历过北地离丧之苦的南人,张嘴只会指责,却不知北人再多做一步就是丧命、灭种!
高高挂起,说风凉话容易。
那还有何好谈?!
脚一抬,贾厚打算迈步离开。
但,又想到此次来的使命……
他不得不压着脾气,回过头。
“再劝李节帅一句,心气高无妨,但万不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看一眼世情。”
李瑕没拦他,只问道:“你就觉得,忽必烈强大到了不可战胜?”
“此事,还有疑问?”
贾厚直视着李瑕,眼神很诚恳。
“推心置腹地说,放眼四海,孰人可与陛下争雄?对汉统深恶痛绝的阿里不哥?赵氏弱主?志大才疏的山东李璮?”
“我。”
李瑕开口,只有一个字,打断了贾厚的恳切言辞。
“什么?”
“我。”李瑕再次开口道,目光平静而坚毅,带着些包容与怜悯。
贾厚张了张嘴。
他并非没猜到李瑕的心思,而是没想到……敢讲出来。
无关乎危险不危险,李瑕敢讲,就证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北地世侯就算到处散谣也不能够再借宋廷之手除他。
李瑕才从临安回来,显然有这份自信。
贾厚讶异的是,李瑕竟然敢厚着脸皮说出来。
脸皮太厚。
不怕人笑掉大牙。
“贾先生以为,我比忽必烈如何?”李瑕一本正经地问道。
贾厚并不想回答。
但李瑕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又问了一遍。
“今蛮夷猾夏,天下未一,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贾先生可愿助我?”
贾厚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回答了,缓缓开口,道:“敢问……阁下任阃帅,几月矣?”
“八月有余。”
“敢问,欲如何廓清帝宇?”
“请刘家携关中附我。”
“……”
贾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冷静下来。
方才与李瑕争执而起的激动,气愤、鄙夷、不甘、耻辱等等情绪都瞬间平复下去。
还争什么呢?
与一个疯子还有何好争辩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汉中是来救刘元礼的,不是来劝降李瑕的。
目光迅速在这广阔的堂上一瞥,只见李瑕背后有一面大屏风,想必公案文书都在后面。
旁的,也无甚好聊的了。
“李节帅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
“也好,请贾先生回驿馆歇息……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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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贾厚离开,李瑕回过头,绕过屏风。
刘元礼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由高年丰执匕首按着。
“都听到了?”
“听到了。”刘元礼道:“李节帅志向很大。”
“好,免得我再说一遍。”李瑕点点头,道:“赵氏一百余年不能北复,自有其深刻原因。到如今更是人心安于江南繁华,牵绊太大。而我欲恢复中原,江南无法为我助力,这件事上,唯有你们北人与我志向更近。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刘元礼低下头,道:“我是李节帅的俘虏,今日初次听闻李节帅志向,请容我考虑。”
“好。”
刘元礼似很怕脖颈上的匕锋,但目光落处,他发现墙角处,有书柜推动的痕迹。
那里有个暗格。
而眼下这局势李瑕还凭什么大言不惭欲取关中?
阿里不哥?李瑕与阿里不哥联络了。
如何做?
只有陇西一战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其人布谋也许正是藏在那暗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