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渐长,细雨流光。
伊水汤汤而下,将两岸翠微搅碎其中,混成一派苍流。
张打油显然也发觉到了台上蹊跷,当下不动声色,视线开始顺着绳索消失的轨迹,搜求起温斡尔在台面下移动的规律来。
就在身前不远处的一条绳索,正如长蛇般向台面下钻去时,张打油扁担暴起、斜斜戳下,使出一招“入木三分”。众人只闻“嗙”地一声巨响,便见那厚实的木质台面,已被张打油捅出一个油篓大小的窟窿。
张打油出手如电!不待那窟窿里有何反应,左手已暴长三尺,将那条没来得及完全消失的绳索揪起、大力向外一扯——
果见一蓬乱糟糟的绳索,被从窟窿中拽飞出来,同时带出来的、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古彩戏师“温斡尔”!
两个温斡尔手中皆抱着绳索,竟是不肯撒手。眼见被张打油拆穿了“遁地连环”的把戏,二人却是掐诀念咒,将一蓬乱糟糟绳索、当作面团揉搓起来。
不消半息工夫,那蓬乱糟糟的绳索便从张打油手里掉落,连蹦带跳向一旁滚去。两个温斡尔似蜣螂逐粪,紧紧缀在绳索后面,显然又要夺路而逃。
张打油福至心灵,登时将二人意图猜到了几分。果断自腰间摸出一只水囊,拔开木塞,“咕嘟嘟”便向那绳索上浇去。
其中一个温斡尔先惊后笑道:“还以为张打油洒的什么腐水毒药,竟然只是些桐油!果然是三招之内、不离本行,嘿嘿嘿!”
另一个温斡尔一面嗤笑,短粗双手却也不停。不过几息工夫,竟将那一蓬杂乱无章的绳索、揉成了齐齐整整的一盘。旋即拼尽全力,将绳头向当空一抛,那绳索登时恍如仙人接引般、笔挺挺地便向穹苍升去。
众侠士已然看得目瞪口呆:似这等古彩戏法,已经不光是障眼、悬丝、暗格、机括……等寻常手段,堪称出神入化。不仅新奇有趣,简直大开眼界!
杨朝夕等人亦是目不转睛。瞧着身法灵活两个温斡尔、似猕猴般顺着“通天索”攀援直上,想要脱离张打油扁担的挥刺劈斩。
然而,许是因为那绳索浸了桐油。两个温斡尔刚窜到两丈余高时,身在上方的温斡尔右脚一空、双手一松,瞬间滑下四五尺。身子一屁股坐在下方温斡尔的脑袋上,将其直接撞得跌落下来。接近地面时,才重新抱住绳索、堪堪停下。
正自庆幸时,一团阴影当头罩下。抬眸一看、却是手持扁担的张打油,正笑意森然向他盯来,连那一口黄牙,都泛着慑人寒光。
这温斡尔心头一个激灵,暴跳而起,手脚并用,不过一息工夫、便又窜到两丈之外,恰是张打油伸直扁担也打不到的高度。接着双腿一绞,头颈朝下,使出个“倒挂金钩”,却向张打油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张打油竟不生气,笑眯眯瞧着两个“温斡尔”使尽解数、缘绳而上。每攀上一丈,便要滑落几尺,愈往高处攀爬,下滑的距离便是愈长……待两人已爬得只剩两只细小黑点之时,张打油才不慌不忙、自怀中摸出一支火折子,就手吹燃,便往那“通天索”上一丢。
霎时间,一朵火苗从绳索上跳起,只几息工夫、便窜烧成一条火龙,奔向不住攀爬的两个“温斡尔”,要将二人吞入火腹之中。
眼见便是火烧屁股的下场,两个“温斡尔”几乎魂飞魄散。两副粗手粗脚,登时挥动如飞,身子攀援的速度,比之方才,却是快了一倍不止!然而、依旧比不过火龙迫近的速度……于是十几息后,随着两声不甘的痛呼声,两个温斡尔相继从数丈高处跌落下来,“嘭!嘭!”两声巨响,震得台面都为之一颤。
众人伸颈瞧去,只见两坨肉球拍在了四方台上,似乎骨肉都融在了一起,却无血水渗出。撑裂的衣袍幞头等物,零散挂在肉球上,惨烈且滑稽。
其中一坨肉球旁,赫然便是方才用以偷袭的“暴雨梨花针”!张打油猛然想起,之前方七斗与唐小婵比斗之时、确曾将一套“暴雨梨花针”抛入伊水。却不知何时,竟被眼前两个“温斡尔”悄然捞了回去,险些成了格毙他性命的凶器。
想到此,张打油不禁怒哼道:“这等害人东西,还捡他回来作甚?!”
然而,却无人应答。
张打油望着两坨肉球,不知二人是死是活,颇觉有几分哭笑不得。旋即将手中扁担当作长棍,在两坨肉球上戳了戳,以作试探。忽地一团肉球竟蠕动了几下,旋即自雨水中弹起,又复原成一个四尺不到的侏儒。
侏儒依旧粗手粗脚,浑身上下圆滚滚、赤条条,已然不着片缕。许多观战女子皆红脸啐骂,斥其下作。亦有一些豪侠,却是瞧得津津有味。
不待张打油扁担挥下,另一团肉球也跳将起来、化作另一个侏儒,指着张打油怒道:“阁下好不卑鄙!竟放火来烧人,不是英雄行径!”
第一个侏儒亦气哼哼道:“这般雨势、也能纵火烧绳,阁下定然使的妖法!”
张打油将扁担一收,眼带鄙夷道:“你二人孪生异相也还罢了,却偏要‘丑人多作怪’,摆弄这些彩戏之法害人。若非张某久历江湖、晓得些其中关窍,只怕早被你二人坑得渣也不剩!
俗言‘登高必跌重’,方才你二人不曾毙命,不过是仗着皮糙肉厚罢了。若日后还敢偷奸使诈,张某说不得便要痛下杀手、永除祸患,好叫四方豪侠引以为戒!”
二人听得一个激灵,知道张打油绝非虚言恫吓。也明白这番话既已说出,张打油便是打算饶过二人性命,当即眼珠一转、双双抱拳躬身,以谢不杀之恩。
眼见二人拜罢,转身便欲下台,张打油忽又叫住二人道:“今日登台者,不论恶人善类,皆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惟独‘温斡尔’这名号,向来不见经传。二位既已露相,可敢留下真名姓?”
两个“温斡尔”对望一眼,又下意识瞧了瞧长轩下某人,才似下定了决心。其中一人开口道:“我兄弟二人姓氏便是‘温斡尔’,我名‘法图’,弟名‘龙树’,皆是康居苗裔。
康居去长安万二千里,汉时便与中土来往颇多。我二人听闻天可汗喜好胡旋舞,便不远万里跋涉而来,欲以舞技邀宠于圣前。然恰逢安、史二氏作乱,圣人幸蜀,中原板荡,只得以古彩戏法为生……”
张打油听罢恍然:原来盛朝文治武功、德化万邦之力,早远及西域诸国,有此奇人不远万里而来,却也是意料中事矣!只可惜祸从内起,威由外衰,传至而今,已不复贞观、开元之盛。
一念及此,张打油略略抱拳道:“温斡尔法图兄,二位虽以多欺寡、大违比武规矩,然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若有油料之需,便来寻我‘张记油坊’,哈哈!”
两人强颜欢笑,抱拳以礼。方才开口的侏儒又道:“若有空闲,必当前往。只是依康国习俗,阁下该称敝人为‘法图·温斡尔’,或直呼‘法图’便可。阁下颠名倒姓,在我康国、便是不敬。”
侏儒法图·温斡尔说罢,便拽了孪生胞弟龙树·温斡尔,快步奔上栈道,一径出了辕门。
张打油微微撇嘴,不以为意道了声“得罪”,才望向灵真禅师道:“有劳禅师,公告胜负。”
灵真禅师亦向长轩下某人深望了一眼,才目光复杂,向群侠宣布了比斗结果。胜负显而易见,事先便申明过的“一对一”单打独斗,演变成了“温斡尔”两兄弟以多欺少,从开始便输了。
对此,灵真禅师只轻飘飘一句“有悖侠义”带过。接着话锋一转,声调拔高,转而催促下一双放对比武的侠士,速速核签登台。
朝雨渐收,天光微明。
阴霾虽未散开,山水间却似爽朗了许多,许多侠士焦躁烦闷的心绪、也都为之一轻。
趁着侠士看验序签、搜检身体的空当,已有两队香山寺武僧提鍤携耙,捧畚持帚,快步奔上四方台。一面将畚中混了熟石灰的细沙,填塞铺垫在坑洼里,再以鍤耙整平;一面挥帚将台上散落的绳头断索,扫入伊水中。令原本狼藉的台面,重又恢复利落平坦。
尔后陆续登台的十几双侠士,大多武技悬殊,不过三招两式后便分了胜负。群侠看得索然无味,干脆在大校场上各自串联、四下游走、结交新朋、闲掰旧友……一时间好不热闹。
大半个时辰倏忽而过,四方台上又多了好些刀剑斧钺劈斩出的坑洞凹痕,以及东一滩、西一片的触目惊心的黑红色血迹。少有点到即止的切磋,更多则是以命相搏的狠辣。
人头滚落、血肉横飞的场景看得多了,杨朝夕便再没了初时的不适。对江湖中人阴毒凶戾、残忍嗜杀的一面,却也有了全新的认知。
所谓“侠以武犯禁”,眼前所见,皆是明证。盛朝自来崇武,但任何不受朝廷掌控的宗门教派、江湖游侠,若只知快意恩仇,而无视纲纪法度,便皆是朝廷的眼中钉、心头刺。因此除了招安分化,或是强力镇压,似乎也再寻不到更妥当的破解之法……
杨朝夕思绪流转间,众侠士中又有二人,各携兵刃、徐徐走向辕门。其中一人他恰好认得,竟是五年前上清观冬月考较后、便消失无踪的“火灵子”白又荣!
不但杨朝夕认出了同门师兄“虽败犹荣”白又荣,混在群侠中的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并一众道士弟子,也都认出了这个偏执成性、又狂妄自大的白又荣来。自当年冬月考较、败在了杨朝夕手下,又被一众师兄弟拖出演武场后,许是羞愤难当、无地自容,竟不告而别、独自一人悄然下山,之后生死不知。
此子向来落落寡合,观中师兄弟们鄙夷者居多,同情者却是寥寥,皆言其脾性古怪、不当人子。便是承虚子韩奉樵、武虚子郝金汉等人说起,也只是摇头不已,叹一声“冥顽不灵、朽木难雕”。
却不意今日晌午,在这豪侠毕至、英雄云集的“神都武林大会”上,又见此子高调而出,心中俱涌起复杂之情。
白又荣自是早改换了装束。上裹乌纱幞头,下踩短筒皂靴,一身裁剪合体的锦花襕袍上、束着金银错落的牛皮蹀躞带。样貌平平的脸上,倨傲骄狂之气毫不遮掩地散发出来,叫人望而生厌。
只是那右手握着的,却是一柄真材实料的镔铁狼牙杵。杵头粗重,形如枣核,杵钉尖细,锋芒慑人,若打在脑袋上,必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眼见一个英武军卫卒照例上前,便要搜检身体,白又荣眼珠翻起,狼牙杵霍然掠出、带起一阵劲风:“吾乃‘燕山圣君’座下股肱之臣,‘烈炎狂杵’白又荣是也!谁人胆敢造次?!”
那英武军卫卒闪躲不及,登时被狼牙杵扫中腰肋。旋即惨叫一声、抛飞丈余,重重拍在地上,身子扭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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