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皆暗,黑中见白。
杨朝夕吃了一吓。自己被困在这石室中,至少也该有十多个时辰,初时只觉孤寂得可怕。此时忽然又多出一个不明物来,却更显阴森可怖。
却见那白花花的一小团,骤然舒展开来,像是伸了个懒腰,却瞧不清头脸。一条后腿微微翘起、在前面搔了搔,这才扭过身来。两粒深棕色的眸子,向石榻上的杨朝夕淡淡望来。
杨朝夕心底猛地一突,浑身肌肉绷紧、全神戒备。下意识向背后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柄不见不吹得承影剑,已在他离开弘道观时,暂时交托给了师父长源真人。
那雪白的一团、瞬间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当即身子向后一缩,登时化作一抹淡淡的白光,向杨朝夕激射而来,迅若奔雷,动如飞电!
猝然之间,杨朝夕意念散开,一如方才行功练气那般、化为成百上千条触手,充斥在整个石室内。快如光电的一抹白影,登时被意念“看”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灵狐!
白狐体型虽小,却是牙尖爪利。爪牙所向之处,恰是杨朝夕无遮无拦的脖颈。
杨朝夕顿时汗毛直竖:但凭这小白狐的反应与速度,也只它绝非寻常走兽,而是一只修行有成的妖修。
脑中瞬间涌起百兽拳的招式,心知想要降服这小白狐,非得效法鹰隼、钩爪相迎。当即调运内息、汇于双臂,双掌一错、变作爪形,左手对着那小白狐后颈、便是一抓!
只在弹指一挥间,那小白狐已洞悉了杨朝夕的意图。凌空一招“鲤鱼打挺”,竟将一双前爪翻了上来,对着他掌心便是两记飞挠。
岂料杨朝夕左手本是虚招,见小白狐反应奇速、顷刻电撤而回,两记飞挠登时落空。而他右手一翻一扣,却似毒蛇乘隙而攻,登时捏住了小白狐毛茸茸的脖颈。随即向后一个兜转、卸去力道,凌空提了起来。
“吱呦~洽洽!吱呜恰恰恰~~”
小白狐拼命扭动,喉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带着惊惶、羞恼、恐惧、愤怒。这叫声似乎暗含着某种奇异波动,钻入杨朝夕耳中,只觉头昏目眩、脑仁生疼。
正手足无措间,忽然记起刘氏木作行中那间暗室,鲸油灯光焰发白、照在四面绘满壁画的墙上。那壁画上不但标记有人体周身要穴,更标明了妖族、鬼物、仙家各个族类的要害与罩门。
杨朝夕心念微动,登时记起一幅半狐半犬的壁画。那毛茸茸的整条长尾、都被丹砂涂成了红色,说明尾巴、便是狐族的罩门所在。
眼见小白狐猛然扭过头、一口向他手背上咬去,杨朝夕右手立时松开。小白狐只觉身子一轻,两粒乌溜溜的眼珠竟露出窃喜,就要扭身逃窜。
岂料杨朝夕左手一抄,登时将它毛茸茸的尾巴揪了起来。小小的身体悬在空中,四爪死命抓挠,却再也伤不到他分毫。他心中一松,正要仔细打量,却看到小白狐双眼一黯、长嘴咧开,竟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哭声好似孩童,叫人心生恻隐,眼角不知何时、也淅淅沥沥落下两行眼泪。
眼泪啪嗒,砸在石榻上,动静很轻。但落在杨朝夕心里,却似一声声饱含了委屈的控诉,指责他何以这般冷心硬肠、竟如此对待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
杨朝夕其实已瞧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
那小白狐见苦肉计不成,登时犬齿龇开、红舌倒卷,口吐人言道:“竖子小儿!还不快快放我,若叫我阿姊知道你欺负我,绝不给你好果子吃!”
杨朝夕听得心头一惊,左臂仿佛触电,甩手便将小白狐甩了出去,隐约中看到那毛茸茸的狐尾、似荡出两道残影来。不禁舌头打结道:“你、你……竟会说人话!”
小白狐凌空几个翻转,轻轻落在两丈开外,抖了抖一身毛发,怒声叫道:“人话有什么稀奇?!竖子,你便在这儿等着!我去寻我阿姊,叫她把你一口吞了……”
说话间,小白狐身子一扭、窜往墙角。在灰蒙蒙的暗室中,很快又化作一抹白光,从那墙角透气的孔洞钻了出去,再没了踪影。
杨朝夕心头微微发苦:自己好端端困在石室中静修,并无招惹旁人之心。这凭空窜出来的小白狐,偷袭不成、反被自己制住,便怀恨在心,打定主意要与自己为难。当真是无妄之灾!
此时已睡饱了一觉,又触到了些门径、刚刚修炼了过一番。只觉内息充沛、精神奕奕,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若遇到那小白狐的阿姊,便是敌她不过、想来也未必有性命之忧……
杨朝夕胡乱想着,已从石榻上翻身下来。摸黑打了一阵拳脚,更觉自己对那《达摩洗髓经》的感悟,又深刻了许多。
起心动念间,他引动一道内息、分作两股,灌入双目之中。再向暗无天日的石室四面望去,果然石榻、石壁的轮廓,又清晰了许多。之前因黑暗引发的恐慌、再也兴不起风浪,只觉自己已渐渐与这石室熟稔起来,全没了初来乍到时的那种陌生与疏离之感。
正暗暗适意,便感到脐下小腹中一阵酸胀。杨朝夕面色一肃,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当务之急,连忙奔到石室一角,解开束带、拉开袍衫、褪下长裈短裈,对着石壁便释放而出。
一阵“窸窣哗啦”声后,他惬意地打了个寒颤。旋即抖了抖,穿好裈袍,折身往石榻走去。
望着石榻上四只空荡荡的铁箍,脑中灵光一现,忽地便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石室中醒来后不久,便小解失禁——
只因自己当时阴错阳差之下、运起了“服真五牙法”,全部意念尽数散开、织成了“天罗地网”,将充斥在石室中的“澹澹水气”攫取一空,收为己用。于是石室中的阴湿水汽、也被裹挟其中,透过周身毛汗孔,纷纷涌入体内。便如瞬息间灌进去几大碗清水,是以才忍将不住、奔涌而出……
想明白此节,杨朝夕不由哑然失笑。难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感觉石室清凉,却少了几分森森彻骨的寒意。
“小道士,是你欺负了我家小妹?”
蓦地、一道略嫌慵懒的女声,划开石室的宁静。杨朝夕侧目看去,不禁有几分错愕。
只见一位丰姿绰约、容颜绝丽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俏立在断龙石门前。不是柳晓暮、却又是何人?臂弯里雪白的一团,恰是方才叫嚣遁走的小白狐。
惊讶、欣喜、尴尬、无措……一齐涌上心头,杨朝夕双手缩在袖中、无处安放,只得挠头傻笑。不待他开口,那小白狐已哭唧唧道:“嘤嘤!就是这竖子小儿……他、他揪我尾巴……好疼好疼!现下都没散去……嘤嘤嘤……”
柳晓暮登时柳眉倒竖、似笑非笑道:“小道士!你有什么话说?欺负我狐族柳氏,可知是什么样的下场?”
杨朝夕连连摆手辩解道:“误会、误会!晓暮姑娘,小道许久不曾见你……听闻你花费许多银钱、才将小道从易水阁此刻手里赎回。如此大恩,恩同再造,小道怎敢轻慢令妹……只是石室漆黑,猝然之间未及认出……总之都是误会啦!”
柳晓暮这才面色稍缓,抚了抚小白狐皮毛道:“素素!咱们虽是妖修、却也要讲几分道理,这个小道士也是无心之失,你便原谅了他如何?改日阿姊再寻到什么好吃的灵浆圣果,照例还给你吃。”
小白狐当即止住哭声,狡黠一笑道:“晓暮姊姊,一言为定哈!”
柳晓暮宠溺地揉了揉它小小的脑袋,娇叱道:“小机灵鬼!阿姊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这人寰不是什么好玩处,更有无数凶险暗伏,你也快些回府去罢,莫叫你娘亲焦心!另外,见到阿姊之事、切莫声张!”
小白狐不情不愿应下一声,旋即轻轻纵下、便往通风孔踱去。口中还不依不饶道:“这小道士身上香喷喷,血液一定好喝得紧!若阿姊食言,素素定会想方设法、将这小道士血液吸干,嘻嘻嘻……”
杨朝夕听得后脊发凉、心中发毛,想要说几句转圜的话,可这唤作柳素素的小白狐,早已化作一抹白光,遁了出去。
柳晓暮掩口轻笑:“急公好义杨少侠,竟会被一只小狐狸吓破了胆,真真十分好笑。”
杨朝夕默默叹了口气,才抬眸道:“晓暮姑娘,小道心中尚有些疑问、不知可否相告?”
柳晓暮这才收起顽皮之态,语笑嫣然道:“巧了!姑姑凑巧来此,一是耐不住素素软磨硬泡、来给她讨个公道;二便是知道你呆在这里憋屈,特来与你闲话几句。”
杨朝夕面色一黑,才知自己那点心思、早被眼前这位心窍玲珑的道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开口问道:“姑娘既已挥金救下小道,又为何叫易水阁少阁主玄武、将小道囚居此处?”
柳晓暮讶异道:“难道那个玄武,没告诉你缘由?姑姑听闻你上了《两京头资榜》的悬赏名录,这才买通了易水阁的刺客,要他们放你一条生路。之所以叫那玄武留你在此,只因洛阳城里、还有几路人马在寻你踪迹,欲置你于死地。
何况前夜,你在那洛水渔舟上、刚刚有所突破,正该好好体悟一番。却偏偏强自逞能,跑去弘道观搅惹是非,险些来拿性命也丢了去。若不困你在此,如何能心无旁骛、稳固修为?”
杨朝夕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小道近来所有动向,又被你瞧了个一览无余?!”
柳晓暮白了他一眼道:“姑姑近来专心疗伤,哪有闲工夫日日潜在你左近?这些讯息,自是姑姑的耳目打探得来。”
“耳目?”
杨朝夕也是十分意外,“晓暮姑娘,从前你搜罗讯息,不都是借重祆教之力么?之前既已脱教,难道祆教教徒还会听你差遣不成?”
柳晓暮撇撇嘴,却是反问道:“姑姑修道六百年,可比祆教传入中土、早了快三百年!那么之前姑姑想要搜罗讯息,又当如何呢?”
杨朝夕登时语塞。
柳晓暮这才露出几分得意道:“所以说,莫以为你们人族才有探马、斥候。我妖族之间虽争斗不休,有时却也唇齿相依、互传讯息……临仓!还不出来相见?!”
话音方落,便见一缕灰蒙蒙的烟气,悄然从透气孔渗入,很快聚成一只猫儿大小、灰须黑尾的大老鼠来。
大老鼠目现贼光,竟不避人。径直窜到杨朝夕脚下,抬起前爪,拱手作揖道:
“鼠族董临仓,见过杨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