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云影悠悠。
乞儿帮帮主龙在田一句“不可”,登时将几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杨朝夕奇道:“为何不可?”
蛇姬也是一脸诧异:“我潇湘门弟子平白遭人虐杀,即便不能向易水阁讨个公道,便是问个来踪去迹、也不成吗?”
龙在田皱眉劝道:“看来姑娘对易水阁行事还不甚了解。近百余年来,易水阁立下明训‘只为财帛动,不争天下雄’,便是正告庙堂与江湖,与易水阁打交道、不必攀人情世故,只要给足金银财帛即可。
而易水阁也会恪守本分,决不叛出盛朝、投靠外邦,或是恃强凌弱、称雄武林。是以姑娘若未备足金银财货、甚至预备两手空空便去,轻则吃个闭门羹,重则有去而无回。”
蛇姬面色十分难看:“我潇湘门在岭南之地、不敢说雄踞一方,也称得上人人敬服。易水阁果真如龙帮主所说,若无银钱开道、便是六亲不认?”
龙在田苦笑摇头:“可以这么说。而且,易水阁只做人头生意,对于消息买卖并不热衷。况且姑娘想要打探的,还是悬赏之人的消息与办差刺客的下落,算是触了他们的禁忌。即便舍得使钱,只怕也要碰一鼻子灰回来。”
杨朝夕闻言不禁叹道:“如此说来,这易水阁还真是油盐不进、又臭又硬!偏偏庙堂与江湖,又对他们无计可施。”
说话间,不由勾起几分浮想,又向龙在田拱手道,“只是小道有一事不明,龙帮主如何对易水阁这般了解?”
龙在田犹豫片刻,才双目一暗、唉声叹气道:“只因老乞儿初来洛阳时,衣食无着,居无定处。曾寻到易水阁一处暗堂,接了几桩刺杀的差事,才换得米粮袍衫、勉强存活下来。虽则当时所杀之人,虽皆为富不仁、嗜赌成性、始乱终弃之徒,但如今想来,却也罪不至死。”
蛇姬闻言,眼放异彩:“原来龙帮主竟做过那易水阁的刺客!那便劳烦龙帮主带引,领我潇湘门弟子、去那易水阁暗堂拜访一番。只要能寻到易水阁,余事便不须龙帮主插手,我潇湘门自行料理便可。奴家虽无万贯赀财,却愿为此欠龙帮主一份人情。到时除了身家性命,龙帮主想要奴家做什么,都绝不敢辞!”
杨朝夕听罢,想起昨夜之事、不禁暗暗揉了揉鼻子。一旁小蛮也满面通红,轻轻啐了一口,向杨朝夕耳语道:“呸!这个蛇姬姊姊好不知羞……”
龙在田自然晓得、潇湘门行事作风素来狂放不羁,话中浓浓的暗示,便连乞儿帮中不谙世事的小乞丐、也都听出了大概。登时连咳数声道:
“姑娘言重……言重!老乞儿自幼修道、清心寡欲,怎会觊觎姑娘什么……咳咳咳!非是老乞儿故意推拒,实是那易水阁中人行事随性而至、匪夷所思。担心姑娘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吃亏的必是潇湘门……”
蛇姬知他被自己一言臊到,不禁掩口轻笑。接着星眸一转,巧笑道:“方才交阵之时,我见贵帮弟子虽皆修习过拳脚棍棒,却稂莠不齐,难堪一用。须知武学之途,勤奋虽占九成,可若没有那最后一成的天分,终究是个庸手。
若我潇湘门肯将一些简便易学、驭蛇驱虫的法门,教授给贵帮弟子。叫他们危急之时,也能似杨少侠那般吹埙引鸟、借力破阵,岂不妙哉?这份谢仪,不知龙帮主可还中意?”
龙在田听罢,果然意动道:“既然姑娘执意要以身犯险,老乞儿只好舍命相陪啦!”
说着看向牛丰年等几位掌钵道,“将惠定方丈请来,你们几个小心看顾好,莫叫寺僧再轻举妄动。再将帮众弟子分作三股,令寺僧引路、务必将王叟寻到,带回乞儿帮将养。料理完这些,你们自行回帮,老乞儿须随潇湘门弟子走上一遭!”
群丐应下,纷纷散去。只有牛丰年几个身手好些的掌钵,将一脸愤懑的惠定方丈架了过来,捆在一株古柏树上。
龙在田看了看惠定方丈,悠悠然道:“惠定!今日我乞儿帮来此寻人,咱们本可好言好语相商。谁知你寺中上下皆倨傲蛮横、百般推阻,以至酿成这般局面。你释门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望此后、咱们依旧井水不犯河水,以免今日之尴尬!”
说罢看向蛇姬,示意可以动身了。
蛇姬却从腰间取下一管别致的小竹筒,旋开竹盖、倒出许多绿豆大小的黑颗粒来。杨朝夕自幼随娘亲养蚕缫丝,一眼便瞧出这是蚕沙。
正欲询问用途,却见她捧着蚕沙、向一旁潇湘门弟子抛了个媚眼。那两名弟子当即会意,果断走向古柏,一人将惠定方丈脑袋按住,一人则将他嘴巴捏开。蛇姬笑吟吟走上前来,扬手一抛、便将这一小撮场蚕沙抛进惠定方丈口中。
惠定方丈青筋暴凸,面色惊恐,显然已认出这些蚕沙、便是金蚕的粪便,一旦咽下,必死无疑!当即就要咳唾喷出。
岂料蛇姬早料他有此反应,玉手飞起、只在他下巴出一托一拍,惠定方丈便觉舌尖剧痛,竟已被门齿咬破。血水混着唾液、充溢口腔,当即不由自主一咽,那许多金蚕沙当即便吞入腹中,再无吐出的可能。
一旁崇化寺僧见方丈竟被蛇姬喂下剧毒,登时纷纷起身、要与潇湘门拼命。乞儿帮帮众见状一拥而上,很快便将这些寺僧弹压下去,再无鼓噪生事之人。
惠定方丈怒目圆睁,张口便骂道:“蛇姬、蛇姬!果然是艳如桃李、心如蛇蝎!老衲便是死了做鬼,也绝不放过你们!噢啊——”
蛇姬闻言,咯咯轻笑道:“惠定方丈,何必急着死呢?这金蚕蛊毒三日后才会发作,初时胸腹绞痛,渐渐腹肿如瓮。七日内会教你尝遍天下万般苦楚,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若方丈惜命的话,便劳烦三日内寻到你那惠从师弟、拿他来换解药,尚可保住一命。若过了三日,只怕大罗金仙转世,也救不回你啦!孰轻孰重,方丈自行决断。”
说完径直转身,不再理会惠定方丈的怒骂,款款行至杨朝夕身前。
杨朝夕刚与小蛮说了这金蚕蛊毒的厉害之处,陡然见蛇姬出现在身前,不由惊得一退。
又见她身段婀娜、曲线圆润,两瓣朱唇吹气如兰、一双杏目媚态横生。又不禁脸颊一红,拱手惭道:“蛇姬姊姊有何见教,但说无妨。小道……小道必尽力而为,以补昨日‘纵虎归山、放龙人海’之失!”
小蛮虽也忌惮蛇姬手上蛇虫蛊毒,但见她这般风流柔佳、招摇韵态,毫不遮拦盯着杨朝夕,却是妒意暗生。一对粉拳紧握,捏得双龙棍咯咯作响。
蛇姬瞧在眼中、却不以为意,嫣然笑道:“杨少侠不须自责,此事本就与你无干。只是方才见少侠驭鸟之法十分神妙,那曲调更是好听得紧!便想改日邀少侠一聚,不知可否赏光?”
杨朝夕心中暗舒了口气,拱手谦道:“一些粗苯的法子罢了,当不起蛇姬姊姊谬赞!这几日确有事脱不开身,待‘神都武林大会’后、必登门详叙。”
龙在田知他是为寻王叟而来,心头更无顾虑,当即顺口道:“姑娘,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去寻易水阁罢!我与杨小友亦颇为熟识,改日老乞儿做东,你们想聊多久、便聊多久!”众人互相拜别。
杨朝夕这才携了小蛮,径直往崇化寺后院追去。
一路穿堂过院,却也瞧见许多被寺僧安顿在精舍、禅房、僧寮中的信士香客。皆躲在帘后窗下,小心窥视着外间的一举一动,显然是被今日的一番变故吓到了。
杨朝夕自顾不得这些,与小蛮奔跃许久,终于追上一股乞儿帮弟子。
却见这些乞儿帮弟子果围在一处僧寮外面,散发披头、形容邋遢,探头探脑向里瞧着。
忽有人发现了杨朝夕,当即连三挂四、牵五带六,纷纷向他抱拳行礼,齐呼“杨长老安好”。杨朝夕慌得忙拱手还礼,口中直呼“免了、免了,救人要紧”,看得小蛮忍俊不禁。
僧寮四面修竹清幽,上方柏荫如盖、遮去大半燥阳。只是院中杂草齐膝,蚱蜢惊飞,一道石径淹没其间、几乎难以辨识。足可见这处僧寮荒废已久,鲜有人迹至此。而寺僧将王叟扔在此处,用心之毒、昭然若揭。
这时,已有乞儿帮弟子拆下门扇,挥袖掸去灰土。才看清这门扇木框打底、簟席作板,早已失了本色。所幸尚未朽坏,用作担架,最是合适不过。
随即便见两个身材略壮的乞丐,将那形同枯槁的王叟、从僧寮里抬了出来,小心安放在门扇上。接着便是一群乞丐七手八脚、将这门扇抬起,脚步轻快,往寺外行去。
杨朝夕、小蛮忽视一眼,自是无话可说,忙抬脚跟上。
中途与另外两股乞儿帮弟子汇和。又赶回大雄宝殿后、方才激斗的那处院落,叫齐了牛掌钵等人。重新点过人头,确定再无遗漏,才浩浩荡荡出了崇化寺,安然回到乞儿帮积善堂。
早有闻得音讯的乞儿帮弟子,就坊中拽来郎中、给王叟号起脉来。
只见这郎中捻着鼠须、摇头晃脑,一副沉吟思索之状。半晌才放下王叟手腕,慢条斯理道:“忧伤肺,怒伤肝,此乃肺经不畅、肝气郁结之症。肺伤则气消,肝郁则气逆,两下交攻,金木相克,所以阻遏食欲、消磨精气。长此以往,只恐……”
“啪!”一串大钱砸在这郎中头上,顿时痛得他倒抽冷气,怒目看向打他之人。
却见掌钵牛丰年一脸不豫,盯着他道:“诊金给你,须说人话!这王叟到底能治不能治?!”
郎中忙收好大钱,笑脸迎人:“能治、能治!简而言之,这老叟是被气到啦!所以不肯饮食,以至身体日虚……只须解了他心结、断了他执念,便可不药而愈。嘿嘿!当务之急,还是先劝他吃些粥饭才是。”
牛掌钵摆摆手,当即便又弟子好言好语、将这郎中送了出去。牛掌钵这才抱拳道:“杨长老!老牛早听帮主说啦!小蛮姑娘此番过来,本是要教王叟改过自新、莫再执迷不悟。可现下他这副模样,只好先保住性命、再计较其余啦!”
小蛮福了一礼,浅浅笑道:“牛大哥言重!发生这等事情,也是始料未及。小蛮左右无事、便在贵帮叨扰几日,待他身子大好,再与他细说也不迟。”
杨朝夕也顺口笑道:“我那间房舍倒也宽敞,小蛮在那里歇宿便可,不须另外安排……”
小蛮俏脸微红,忍不住嗔道:“谁要睡你那里?真是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哼!”
杨朝夕正要解释。却听门外跑进来一个乞丐,向牛掌钵抱拳道:“掌钵!外间有位姓李的公子,说是欲谒见小蛮姑娘,您看?”
小蛮闻言,一脸懵然,却还是点头道:“便劳烦你、带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