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逐夏草,高日照山郊。
五骑高头大马一路疾驰、紧追慢赶,才瞧见远远一道白影,正四蹄悠闲、漫野腾踏,全无目的地游走着。
打头汉子眼力颇佳,面上现出喜色来,扭头看向身后几人道:“马上有人!看那身形,发髻高耸、腰细臀宽,当是个妇人无疑!咱们再快些!这大宛良驹最擅追袭,莫跟丢了她才是。哈哈!”
后面几人当即应下,接着便是几声鞭响。
五匹大宛马顿如离弦之箭,奔着北坡激射而出。将左右两侧野树怪石,飞快抛向身后。
奔了约莫盏茶工夫,打头汉子忽又奇道:“那白马受惊啦!竟像是逃命一般……咦?马上那妇人也不见了,果然被她发觉……谁?!”
那打头汉子正狐疑间,忽觉一道银练、从路旁山石中飞出,斜刺而至,直取他脖颈!登时浑身一寒,猛地仰头躺倒,那银练便擦着他鼻尖、一闪而逝。银练仿佛飞来光弧,一击不中,当下折转而回。
待他直起身子时,胯下大宛良驹已奔出数丈。
汉子急勒马头、抽出腰间长剑,飞身跳下。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靓装少妇已挥着长剑、与身后几人交起手来,恰是方才偷袭之人。
这打头汉子不及多想、抬步奔上,长剑抖出、便斩向少妇右肩。
少妇听得身后疾风掠至、知道不妙,当下一个前扑,手中长剑更暴长三尺,将身前几人逼得连连后退。同时,却也险险避开身后汉子抢攻。当即回转身形,长剑一振,又向这汉子杀来。
五人中的一个,这才大叫起来:“都住手!这位便是给咱们报信的唐师姊。师出麟迹观,道号镜希子,如今已是洛阳方家的少奶奶。”
见其余四人皆已收剑退开,又向少妇拱手道,“唐师姊,咱们师兄弟来迟了些!不知你可追到了冲灵子的踪迹?”
唐娟这才收剑入鞘,向那打头汉子拱手笑道:“镜希子一时唐突,还请朱师兄见谅!方才我一路寻来,却始终未寻到冲灵子当年回山的那处山口。正自奇怪、便听得几位师兄弟的马声,还当是剪刀径的山匪,才……”
当头那人正是上清观青灵子朱介然,却是拱手大笑:“误会、误会,原来竟是唐师妹!当年斋坛演武,师妹一身剑术已然超绝。今日能从师妹剑下逃得性命,贫道也足可自傲啦!哈哈哈!”
叫停众人的便是黄硕,也向众人解释道:“朱师兄听闻冲灵子之事,便拉了几个师兄弟,连这身民夫的‘行头’都未及换下,便匆匆借了马匹、一路追来……你瞧咱们师兄弟五人,谁不像个泥猴子?无怪乎唐师姊要生误会啦!”
几人听罢,俱是大笑。
朱介然渐渐收起笑意,面色微正道:“杨师弟虽秉性纯良,却并不愚钝迂腐。月前婚变之事,他或许还能吞下苦楚、不伤及昔日兄弟;可这次是杀父之仇,但凡是个男儿,只怕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说着,又是一声苦笑,“我带这么多师兄弟过来,一则是想叫大伙一齐劝他,二则是万一动手、也能多几分把握将他拿住。杨师弟年纪虽小,武艺却是着实厉害,我们师兄弟若不联手、是决计打他不过的。”
唐娟听得张口结舌。虽知杨师弟这些年武功进益颇多,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已远超同辈之人。忙定了定神道:“不知哪位、便是关虎儿关师弟?”
五人中当即又走出一人,却是暝灵子卓松焘,只见他张口叹道:“关师弟被我们劝住,不许他跟来。毕竟他爹爹关大石,便是杨师弟此行目标。若两人当真相见、只怕顷刻便要动手,届时便越发难劝了。”
唐娟连连颔首:“卓师兄言之有理!事不宜迟,请诸位师兄弟在前引路,咱们继续找寻。若好言相劝不住,便只好用强了……”
说罢,便自怀中取出个雕工考究的虎形竹哨,塞入朱唇,气息微吐:“唏呜!唏呜!唏呜……”
那虎尾竟可抽拉,令竹哨声高低变换、宛如鸟鸣,倒也奇巧。
“昂——吭!吭!吭!”
方才跑远的白马,听到哨音,当即撒欢跑回。不过数息便刹住四蹄、停在唐娟身侧,马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好不亲昵。
朱介然等人见状均是一笑,纷纷上马挥鞭、向北疾行。唐娟赶忙跟上。
然而六人寻了半日,直到日渐西沉,竟未寻到杨朝夕半点踪迹。只得悻悻打马而回,猜测杨师弟或许顾念旧情,尚未下定决心,依旧躲在城中某处,只是不愿被他们寻到罢了。
却说明德殿会面之后,太微宫自知失道寡助、当日便撤回了所有锁甲卫。
祆教也是有惊无险,顺利救出被囚教徒、家眷,虽有些死伤,却比当初预想的要好了许多。加上河南府衙、洛城行营一再承诺,才决定暂释前嫌。
于是,自四月初二午时、三市开市鼓响之后,洛阳官民们便惊喜发现:已歇业半月的胡商铺、肆、行、舍,竟又纷纷开了起来!原本居高不下的货价,半日内便跌回去大半,估计过不了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与唐娟、朱介然、黄硕等人所料相差不多,杨朝夕仍在城中,并未急着一大早便回山报仇。
一来,照关大石的习惯,白日里不是在山谷校场操练,便是带团练兵们各携弓箭、结伴去后山打猎,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他只须天黑前赶回庄里,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关大石那间茅舍,便可一击得手。绝不至惊动旁人。
二来,他已有月余不曾回去。恰好此时手中有些银钱,便想着买些糕、饼、酒、茶、稻米、绢帛等物回去,好好孝敬一下娘亲。
便在唐娟等人焦头烂额、在邙山下四处寻他之时,杨朝夕却一人一剑,在熙熙攘攘的北市中徜徉穿梭。肩上、背上、腰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皆是他采买到的吃穿用度之物。
玄同剑因有损伤,一早先送去了铁匠铺修补;流霜剑原是从肖湛处夺来,近来事情颇多、尚未及归还,便先寄放在了乞儿帮之中。
唯有新得的承影剑,既是古物,又是利刃。且是那王缙战败所遗,故而视若珍宝、随身背负,藏在了新购的一匹蜀锦之中。
游逛半晌,满载而归。望望天时,日渐西斜。
杨朝夕这才一路出了北市,过敦厚、进德、道政诸坊,却从徽安门出了城。与前去寻他的一干人,恰遥遥错过……
景行驿馆,正北客舍前,一道廊轩抱着小池,亭台假山,点缀其间。
风动柳影,云游水中,半池新荷绿,一洒梨花雪。好个惬意悠然的所在!
客舍第三层、最大的一处暖室内,幽窗半掩,珠帘低垂。窗台上一只三彩瓶中、清水供养着几枝樱花,一半淡雅,一半秾艳,红白交掺,煞是好看。
暖室东北角,安着一方雕镂精细的榆木大榻。
榻前帷幕遮得严实,却无风起浪,摇晃动荡,不时有长吟娇哼之声、透帷而出。外间婢女早备了热水、手巾,垂手侍立。却个个听得面红耳赤。
不过一盏茶工夫,帷幕便平静下来。一道惫懒的男声喘着粗气道:“菁菁……今日怎地如此干干巴巴、松松垮垮……本都尉还没尽兴,就、就不成啦!倒是林解元、前几日寻来的胡姬……啧啧!个个身形都如细腰葫芦,皮肤滑得跟绸子一般,叫人回味无穷……嘿嘿嘿!”
那叫菁菁的女子、当即假嗔道:“哼!都尉大人又嫌弃奴家人老珠黄了……从前奴家青春年少时,大人哪一日不是花言巧语,定要把奴家哄上榻了、才肯干休……唉!奴家便是这般苦命痴情的种子,一心只在大人身上、才始终不肯委身别人……”
那都尉喘息方定、瘫在榻上,似在信手揩油,惹得菁菁娇笑不止。
又过片晌,那都尉终于倦怠,才懒懒叫道:“你去!本都尉待擦洗一番,便须午睡啦!晚间无事,再来唤你……嘿嘿!”
菁菁无奈、只得胡乱裹上裙衫,赤着玉足,钻出大榻。面上浮荡春色,登时烟消云散,轻声冷哼道:“自己不中用、一盏茶都坚持不住,还敢嫌老娘色衰……呸!”
菁菁扭着腰肢、恨恨而走。闻声而入的两个婢女,嘴角却都悄然扬起一抹嘲笑。
都尉一场午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腹中倒不觉饥饿,只是下面又蠢蠢欲动起来。不由心腾躁火、颊生寒津,放声怒道:“林解元!你死哪去了!!今日胡姬为何迟迟不到?!”
过得许久,林解元竟未现身。
都尉已是火冒三丈,正待破口大骂,却见两个婢女引着一位身量高挑、前凸后翘的胡姬,款步走了进来。
那胡姬下身罗裙半透,上身胸衣极短。腰肢雪白如玉,摇曳生春,一抹狭长的肚脐上、还缀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最撩人的、便是那银盘似的俏脸,正罩着一层薄纱,琼鼻、朱唇若隐若现。
都尉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吞下一股口水,急不可耐地将两个婢女轰了出去。旋即一把拉过胡姬,便要往大榻上推。
那胡姬眼神慌乱、泫然欲泣,蓦地说出一长串粟特语来,似是哀告求饶。
见他似懂非懂,又手忙脚乱、打出一番手势,似乎在说,她能歌善舞、最擅胡旋,却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女子,求他不要误会。
都尉素来不学无术,怎听得懂胡语?
不过胡姬似受惊小鹿的模样,反倒勾起他了他无尽邪思。当下不由分说、一把将胡姬按倒在榻上,扯下半幅罗裙、露出白皙的双腿来,接着便是那碍事的面纱……
陡然间,都尉怔住:那面纱下的俏脸,竟长着密密匝匝的胡茬!
“你……你是何人?!”
都尉吓得一个激灵,便要跳开。只是双腿发软,浑身冰凉,左脚踩在了右脚上,登时站立不住、仰面跌倒。
那“胡姬”已然欺身上来,眸现寒光、咬牙切齿道:
“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