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盘崩解,金雾散尽。
灵澈方丈最终站立不稳,跌坐在地,面色冷厉,蔑然而视。
眼前不远处,便是不眠和尚将妙静师太扑倒,一双猴急的大手上下游走、却不得要领。妙静师太双颊潮红,似久旱逢甘露,然而双目紧闭、娇哼呓语,竟是沉浸在自己臆想当中。
本是靡靡香艳之景,看在灵澈方丈眼中,却好似回到十八年前的腊月:
无数豺狼一般的蓟州贼兵攻陷洛阳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半日光景,便有数百贼兵用战马驮着金银和掳来的妇人,将来到龙门东山,将整座香山寺都围了起来。寺中虽有武僧,然而手中多是棍棒木剑之类、演武用的兵械。如何敢与这些披坚执锐、凶神恶煞的贼兵相抗?
于是理所当然似的,寺中粮库与香火钱、当即被这些贼兵搜刮一空。年轻力壮的僧人被驱赶在一起,每日给贼兵做苦役;老幼僧人也被驱赶在大雄宝殿旁的一处偏殿内,集中看押,每日只给一桶稀粥。寺僧们素日修行,崇尚清苦,这些罪倒还勉强受得住。
最令人发指的,却是那些被劫掳来的妇人,每日都会被拉出来几个、剥光扯净,就在宝殿佛像前的蒲团上,被许多贼兵轮番凌辱、至死方休。那一张张被定格在脸上、羞愤绝望的玉颜,被眼泪晕花的妆容,以及圆瞪的双眼、张大的红唇……灵澈方丈始终难以忘却。
然而为了香山寺免遭屠戮焚烧,他只得带头虚与委蛇、忍气吞声,每日战战兢兢与贼兵军将周旋。直到贼兵收到军令、集结向西开拔,已是月余后。只给香山寺留下残破的僧房瓦殿,以及数具僵硬腐臭的女尸……
此时见不眠和尚屁股拱起、欲行苟且,便将其误作当年凌虐妇人的蓟州贼兵。当即霍然而起、奔上前去,抬足便将不眠和尚踹出丈外。
踹罢,灵澈方丈已是银须翼张,目眦尽裂:“狗辈贼兵!辱我中原百姓,老衲与尔等不共戴天!!”
不眠和尚被搅了好事,登时恼羞成怒,翻身跃起、便与灵澈方丈扭打起来。而瘫软在地的妙静师太,犹自桃目含情、娇声酥麻,面上不施粉黛,却是春意盎然。相好之人已离身而去,她也竟浑然未觉。
柳晓暮已收了神通。望着四面丑态毕露的僧尼,不禁又抬起巨爪、掩口轻笑。
却见杨朝夕捧着陶埙,一曲《破阵乐》已近尾声。却唯独对周遭变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将巨爪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啦!小道士。这些和尚尼姑,已被姑姑神通乱了心性、破了禅功,一时半刻也翻不起风浪。咱们快去明德殿看看,也不知教中诸人死伤如何?”
杨朝夕被她挥爪连拍,险些倒栽下去,手中陶埙自然停下,一脸茫然道:“这、这就破阵而出了?晓暮姑娘,你不会是要这副模样赶过去?”
正欲起身,却听王缙一声断喝:“妖物哪里逃?!‘寂灭浮屠’,妖邪尽除!”
杨朝夕盘坐在如茵碧草间,将陶埙塞入怀中。只见王缙幞头破开、灰发散乱,脸上身上已被鱼肠剑划出许多口子。一眼望去、惨不堪言,却没有一道致命创口。
想来是那柳定臣知晓王缙身份,担心杀了这狗官、给祆教招来无穷麻烦,才故意留手、只伤不杀,想将这狗官打退。
岂料“寂灭浮屠”再度被这狗官抛出,正好悬在柳晓暮狐首之上。一束白光照下,将登时将她笼罩其中,仿佛时光静止,柳晓暮凤眸一眨不眨、半吐的舌头也僵在犬齿间,竟已蹲坐成一尊栩栩如生的巨狐雕塑。
柳定臣原本嬉笑的脸上、登时笼上了一层寒霜,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老、东、西!你、作、死!”
说话间,鱼肠剑又化作一道青芒,向王缙心口飞去,预备一击毙命。
王缙双手掐诀,操控“寂灭浮屠”,此时已分身乏术。眼见柳定臣眼中杀机隐现,当即心下一横、高声叫道:“燕山圣君,还不助我!”
“桀桀桀!齐国公果然识时务。本圣君瞧了半天热闹、手上早便痒痒了,早有襄助之意。却担心国公对我所言之事、心存顾虑,故才引而不发。既然国公有令,我燕山圣君岂会袖手旁观?桀桀!且看我如何斗这骚狐狸。”
随着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一个熟悉的金瞳大汉、在黄沙漫卷中现出身形来。兽皮缝制的大氅下、盖着褐色短裈与麻布半臂衫,一对铁臂肌肉虬节,满面凶戾之气,能止小儿夜啼。
杨朝夕见状,心头不由“咯噔”一下:那个霍仙人不是已经伏诛了么!眼前这八九分相似之人,却又是谁?!
柳定臣亦是面色阴沉。
方才他施法飞出的鱼肠剑、此刻已落入金瞳大汉手中,被他翻来覆去把玩着,全然不惧那剑锋上透出的青色气芒。
柳定臣压下怒火、冷声道:“霍家阿五!你们虎族都是这般毫无礼数吗?!非但擅闯我柳氏族地,今日还来管我狐族闲事,当真以为你虎族已称霸兽族了么!”
“桀桀!三舅哥莫要着恼,咱们两族既有婚约、何必说这见外之言?”霍阿五嬉皮笑脸道,“我霍阿五近来,正与太微宫谈一桩买卖。不如三舅哥给在下几分薄面,今日便与齐国公两厢罢手如何?”
“你既知两族有婚约,那么这老东西要取晓暮性命,你还替他说项么!”
柳定臣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柳晓暮,身上生机正被那白光一点点地消磨掉,顿时急怒交加。不待霍阿五回话,又冲正和王缙战作一团、挥剑狂斩“寂灭浮屠”的杨朝夕叫道,
“小子!那紫金小塔是释门法器‘寂灭浮屠’,五行属金。你那破铜烂铁乱砍一气,何时才能破开?须用心火焚塔才行!”
杨朝夕这才收剑撤身,回头问道:“前辈,何为阳火?又如何焚之?”
霍阿五也回过神来,颇觉意外道:“三舅哥!原来这只赤狐、便是我那未过门的娘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着便凑到王缙身前,昂首皱眉道,“齐国公,原来你请我出手灭杀之人,竟是我那订了婚约的娘子!此事不妥,你另换个条件罢,这买卖也须重新再议。”
王缙杀气腾腾、手中不停,听罢狂笑道:“兽族自来弱肉强食,今日反倒计较起儿女情长啦!哼!便是这个妖女,率御祆教,屡屡出手,与我太微宫百般敌对。俗谚有云,‘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日不除此妖,难道留她再兴风作浪吗?!哈哈哈……”
霍阿五便又转过身来,向柳定臣一摊手,声调惫懒道:“齐国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晓暮确是不该搅入人族纷争,自讨苦吃。我若不问青红皂白、便横加阻拦,岂非言而无信之徒?桀桀!”
柳定臣早料想这霍阿五未必可靠,果然一试便知。便在霍阿五与王缙问答之际,早调运内息、凝于指端,信手一弹,便将一道“离火之精”打入杨朝夕后心:
“小子,三爷赠你一道‘离火之精’,便存于你心包中。你去一旁运功调息,待觉五内如焚,便是心火炽盛之兆。你须将这心火蓄逼出周天、蓄在掌心,拍入那‘寂灭浮屠’中,届时念力自消、白光自灭,晓暮便可从那桎梏中脱身出来……不和你啰嗦了!霍阿五攻上来了,你救出晓暮、速速离去!”
杨朝夕闻言,当即点头应下。见柳定臣已和霍阿五战成一团,忙远远寻了株桃树、盘膝坐定,呼吸吐纳。
花香馥郁,沁人心脾,一番行功过气,果然觉得心包处如灶膛似的、烧了满满一炉炭火,烫得他热汗淋漓。于是强忍难受,催动先天、后天二气涌入心包,将这股热流带出;接着转至右胛,沿臂而下,只觉整条右臂都似在火上炙烤一般,隐隐听得“滋滋”声响。
几息后,所有热流都被搬运至右掌之中。杨朝夕余光一瞥,却见右掌赤红,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竟已烧作焦黄。整个右掌仿佛烧透的烙铁,杨朝夕毫不怀疑,此时只须触及易燃之物、必能生出一蓬烈焰。
心火灼烧的痛感,自是不消多说。杨朝夕痛得一跃而起,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迫不及待要转手予人。
只见他双足腾踏,瞬息便奔至王缙身前。左手持剑、护住要害,右手果断轰出——
“嗙~~~”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自那“寂灭浮屠”上散播开来。只见那几十孔细小的塔窗中,迅速涌出一束束紫红色的火焰,火焰连成一片、烧得“寂灭浮屠”金光大盛。
王缙面色骤变,不知这小道士如此低的道行、如何引出的“心火”,只是暴跳如雷:“小贼坏我大计!今日定与你不死不休!”
“哦?王宫使可曾问过奴家、许不许你这般狂妄?”
白光散尽,柳晓暮终于脱困而出,抖了抖一身毛发、拦在杨朝夕身前,语带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