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脉脉,洛水悠悠。
戎装男子勒住马缰绳,看向“木兰卫”众人。胯下飞云骢四蹄轻踏、打着响鼻,似乎并不觉得疲累。
方才唯一搭理过洛长卿的“木兰卫”女卫,闻言拄槊起身,飒然抱拳道:“原来是‘挫骨双刀’方大侠。肖统领早在寨中,说待咱们汇齐了、自会露面。你今日过来,也是找祆教寻仇的吗?”
“挫骨双刀”是方七斗等少年时自封的诨号,后来随着声名渐显,却也被江湖同道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至于“洛中七侠”的侠名,在洛城行营中、亦是尽人皆知。
杨朝夕一袭绛红莲蓬衣、月白面巾罩脸,与数百祆教教徒没有分别。隐在教众里,倒是毫不惹眼。看到方七斗也到了,明白今日之事、怕难善了,毕竟当日通远渠惨祸,便是他带兵去收拾的残局。
洛长卿、何奎尼等祆教头目听到那女卫说到“找祆教寻仇”时,均是眉间一凛,浑身都紧绷起来,似是预备随时动手、好抵挡可能而来的围杀。
方七斗纵身跃下马来,却抱拳回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及行营的兄弟们,与祆教无怨无仇。此行前来,是为上官派下的军务。”
一句“无怨无仇”,顿时令杨朝夕、洛长卿等人松了口气。旋即,又对他口中所言“军务”为何,变得好奇起来。
果然,那被称为“黎大侠”的女卫,秀眉微蹙、偏着头道:“什么军务?黎妙兰愿闻其详!”
这时,方七斗身后又有六骑兵募飞奔而至、勒马跃下,赫然便是“洛中七侠”其余六人。杨朝夕那日在通远渠时皆已见过,此时再见,更觉亲切。只是自己现下这番扮相,实不便上前相认。
方七斗却是面色微正、视线放远,看向黎妙兰身后的祆教教众道:“我洛城行营接到兵部传抄的安西都护府军帖,明言中土祆教受外邦头目蛊惑、将迎大食圣女入城,以便里外勾连,动摇我盛朝国祚。因此,特领行营兵募,前来剿灭外邦头目、擒回大食圣女。”
方七斗说完,身后数骑兵募皆已赶到。黄尘在军马间一阵弥漫,又顺着山间风向、冉冉向河面飘去,露出军马雄健的轮廓和油亮的毛色。
黎妙兰嗤地一笑:“杀人便说杀人,定要这般义正词严、才好下手的吗?祆教妖人便在我身后,至于头目、看袍衫颜色便知。我‘木兰卫’不急,待人都来全了才会动手。若方大侠想立个头功,木兰卫这便给你们让路。”
方七斗粗略一扫,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不过几条小鱼小蟹,还是再等等!”说着扭头看向一众兵募、瞪着眼道,“马匹拴好,就地待命。没我指令,不得妄动!”
“喏!”众兵募齐齐应下,皆翻身下马、将军马牵去一旁的树干上拴好,便悠哉悠哉坐了下来。
祆教众人见此情形,知道逃无可逃,反而没有开始那般战战兢兢的感觉,索性不再理会木兰卫和行营兵募,又将视线转向宽阔的水面。
三路人马各自扎堆,相安无事地坐在地上闲话,洛水之滨呈现出一派古怪的和谐。
只是这和谐,持续了不到一炷香工夫,又有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夹着黄尘、向这边奔来。
待群马靠近,众人才看得清楚:这些人亦是红巾抹额、身披铁甲,与方七斗等兵募一般,也是自洛城行营过来。不同的是,这些兵募却是两人一骑,一人负责控马、另令一人却拎着两柄陌刀。刀体修长,刃发寒光,竟是洛城行营里的陌刀队。
为首一人须发粗犷,如蓬草似的从兜鍪下钻出。他勒停胯下军马后、却不下来,指着方七斗道:“方队正!你我皆奉军令,剿杀祆教妖人。竟然在此玩忽职守、翘脚而歇,眼里可还有军纪?!”
飞云骢正盘卧在地,方七斗斜靠在马身之上,嘴里叼了根草叶,懒懒地抬头道:“陈队正好大威风!我弓马队行事,需要你来置喙的吗?你要剿杀妖人、多领军功,呶!都在水边聚着、悉听尊便。我们再等等。”
陈队正便是陈谷,数日前为讨好元季能、带人将花希子崔琬掳至颍川别业,令崔琬险遭蹂躏。杨朝夕隐在教众里,却是一眼便已认出,心道此人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屡屡助纣为虐。今日虽与方师兄同来寻祆教的麻烦,但只看这番咄咄逼人的做派,便令人生厌。
陈谷见一番指责下,方七斗非但无动于衷,反而以言语激他动手,不禁有种骑虎难下之感。登时冷哼一声,喝道:“众兵募听令!将那祆教妖人围起,先抓头目、后斩其余!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话音落下,陈谷麾下兵募齐齐下马、汇成五六队,拖着丈许长的陌刀,向渡头边的祆教众人涌去。
陌刀锋锐,刀芒掠过道旁,草叶纷纷而落。许多刀尖碰到突起的砖石、立时撞出火星来,锵然的嗡鸣声络绎不绝,在人的耳廓外、荡起危险信号。
洛长卿、何奎尼、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五人,早霍然起身、握紧了手中兵刃,挡在一众教徒之前。
洛长卿手执铜箫、面色阴沉,康赛因等三位麻葛架起法杖、怒目相向。何奎尼却从玄衣下抽出一对铁尺来,旋出两道尺花。旋即双尺交击,发出“哐哐”之声,令人微感心悸。
“木兰卫”见两边亮出兵刃,纷纷向后推开,在渡头前空出一大片空地来。方七斗及麾下兵募、也已纷纷站起,饶有兴致瞧着冲过去的陌刀队,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不过两息工夫,陌刀已逼至身前!洛长卿铜箫甩下、砸开第一柄陌刀,发出刺耳的金铁交击声。
那兵募膂力颇大,自信一刀之下、便能叫人身首异处。却不料小小一支铜箫,便将他手中陌刀打偏,身体收势不稳、脚下一阵踉跄。正要回身再斗,猛觉后心被人踹中,顿时一个狗啃屎、拍在了祆教教众眼前。
教众中立刻窜出一只手臂,将那跌落的陌刀拽进人群,旋即又冲出一脚,准之又准、踢在那兵募太阳穴上。那兵募满脸凶狠之色、顷刻僵在脸上,接着便眼白翻起、昏死过去。
何奎尼挥起一对铁尺,连打带卸,便将接二连三的陌刀格开。众人细细看去,才发现这铁尺一双护手向前弯起,与尺身凑在一处、形如短小的钢叉,更有独到妙用!
只见一对铁尺在指掌间翻飞,与挥劈而来的陌刀不停碰撞,似是有些吃力。陡然间,一柄铁尺脱手飞出,擦着陌刀杆、向一个兵募当胸刺去。那兵募心头一紧、正欲躲闪,却见铁尺护手被刀杆拦住。铁尺方向急转、竟绕着刀杆滴溜溜打起转来。
那兵募心头刚刚松下,却见铁尺已然飞起、狠狠打在他颧骨之上。漫天彻地的剧痛将他包裹,正下意识地想要退走时,又听到后脑一声巨响,接着便不省人事。
何奎尼一柄铁尺砸中兵募后脑,另一手却向下一捞、将方才击中兵募颧骨的另一柄铁尺接住。顾不得喘息,又迎向另一个挥刀冲来的兵募……
铁尺虽似剑形、却没有开刃。何奎尼有时执柄而攻,有时又倒转过来、手握双尺,将护手当做双勾。先是双钩交错、将陌刀死死卡住,再就势飞踢,那陌刀便从兵募手中挣脱,被他一把甩到身后。
身后的祆教教众,在最初那个胆大之人的带动下,纷纷伺机而出:有的将被洛护法、何坛主和三位麻葛打落的陌刀拖走,扔进身后的洛水;有的则几人合力、将倒地的兵募拖进人群,拳脚齐上,连踢带打,几息后便将那兵募打得再无还手之力。
康赛因、米纳朴、石塔礼三人,手中法杖抡转出数道残影、与陌刀猛烈碰撞。“锵锵嗙嗙”之声不绝于耳,听得身后教众无不心惊胆寒。
然而,陌刀似是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袭来!
康赛因临危不乱、身手矫捷,只见他将法杖一绞一压,先把身前的陌刀截住。那兵募看陌刀受制、想要抽出,法杖便就势一挑,将这柄陌刀、拍在了另一柄陌刀之上。
两柄陌刀撞在一起,方向俱都偏离了本意。陌刀后的两个兵募反应不及,铠甲也撞在一起,发出沉闷而尴尬的声响。两人互瞪了一眼,才又挺起陌刀、挥向麻康赛因。
陌刀本就颇重、挥劈之下,更是势大力沉。而能挥动起陌刀的兵募,无不是膂力强盛之人。
康赛因等三位麻葛,初时凭着手中奇异杖法,将一拥而上的兵募打得措手不及。时候一长、气力消耗过大,便渐落下风。偶尔一个不慎,还会被刀芒在身上带起一蓬血珠,除了咬牙硬撑,竟也毫无办法。
而洛长卿与何奎尼,虽不落下风,却也只能缠住十多个兵募。其他兵募则围在更远处,若有同袍受伤退出、他们便立即补上。
陈谷坐在马上,遥遥看着手下陌刀队的拼杀、渐占上风,嘴角扬起一抹狠厉的笑容:“众兵募!祆教头目已是强弩之末,再勇狠一些、便可斩于刀下。手有余力者、可去斩些妖人头颅回来,一样有赏!”
兵募们闻言,眼中凶光更盛!
有的竟探出舌头、在下唇上一抹,露出无比热切的眼神。
除了二十余众、依旧在同洛长卿五人缠斗外,其余兵募已绕开五人,向洛水边的祆教教徒杀去!
教徒们方才合力降服落单的兵募,胆子虽大了不少,但面对杀气腾腾的兵募,却是瞬间骚动起来,纷纷向渡头退去。
忽听“哎呦”几声惊叫,尖利的呼救声从后方遥遥传来,竟有教徒被挤得跌入洛水中!略通水性的教徒、连忙扯下身上袍衫,跃入水中施救……数百教众顿时又乱作一团。
围杀上去的兵募也是一愣,脸上纷纷现出嘲弄之色。脚下却是不停,迅速向教众逼近。手中陌刀高高扬起,向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神、无情斩下!
“啊!啊!啊!啊……”几声惨叫接连响起,却不是已然吓傻了的教众。
数丈外,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的陈谷、面色顿时阴沉下来。焦黄的牙缝中,缓缓挤出三个字:“夺、槊、拳!”
只见战栗如羊群般的教徒中,蓦地闪出一人。叼、缠、甩、弹,俱是纯熟无比!双臂连挥,化为道道残影!
赫然便是尉迟真人的拿手拳法——夺槊拳!
站在远处袖手旁观的方七斗,早已是瞠目结舌,口中草叶竟也跌落下去:“乖乖!夺槊拳竟能这般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