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凉夜寂寂,半轮孤月朦胧。
李长源当先跃起、身如鹏鸟振翅,飘飘然滑入坊墙内。单看身法、虽不比柳晓暮迅如鬼魅,却有七分相似!
杨朝夕带着疑问、紧随其后,也进了敦化坊。二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一座道观前,两团黑乎乎的石雕麒麟,依旧安分守己地呆在那儿,凝视着万古不变的长夜。
李长源款步上前,轻叩门环,“当!当当!”过得片刻,观门徐徐打开,开门之人,竟是暝灵子卓松焘!
“长源真人,我家观主已经休息。他料您今夜会过来,特命弟子恭候……咦?冲灵子!”卓松焘先是按部就班、向李长源说了情况。然而眼神却无意中瞟见了杨朝夕,不禁失声惊呼。
杨朝夕略有些尴尬,只好俯首抱拳道:“卓师兄,今日在外偶遇师父,特跟随来此一叙。叨扰你们了。”言语间透出的疏离和客气,便是李长源、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卓松焘无言,默默将两人迎进观中,将门栓好,便回房去了。
杨朝夕跟着李长源,也走进一间客房,很快掌起灯烛。烛火摇曳几下,便在漆黑中撑起一方光明天地。
然后,他熟练地寻来烹茶之器,学着在乞儿帮时、向龙在田学会的烹茶手法,为师父烹了茶汤奉上。
忙完这些,才在师父右边的腰凳上坐下,开口道:“师父,记得幼时,您与我讲过些关于‘如水剑’的事情。当时懵懂不解,如今想来,师父怕是知道些密辛?”
李长源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未料想自己这弟子,竟也问起了“如水剑”之事。
近来洛阳城中暗流汹涌、无一不是因这“如水剑”而起,夕儿既然发问,说明他也已卷入其中。身为“始作俑者”之一的李长源,此刻终于生出一丝失控的明悟。只不过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唯有尽力而为、消弭因果,才是上上之策。
斟酌许久,李长源才叹了口气:“夕儿,‘如水剑’之事,为师不但知道其中密辛,早先许多谋划、也是为师与公孙道兄联手而为……”
说话间,李长源便将当年之事,细细与杨朝夕道来:
十八年前,蓟州之乱爆发,公孙玄同找到李长源、共商破贼之计。二人利用“如水剑”传闻、穿凿附会出一篇典故,并暗暗联络洛阳城中诈降的道士,将这些传闻吹到了贼首安禄山耳中。时间久了、果然三人成虎,从安禄山到叛军主将,皆对此深信不疑。尔后,二人又伪制出“如水剑碑”,借叛军盗掘邙山古墓之机、将如水剑碑“送”到了安禄山帐下。
自此之后,“如水剑”风闻仿佛被坐实了一般,种种离奇传说不胫而走。直到安禄山被安庆绪所戮,那伪制的“如水剑碑”不翼而飞,此事便成了谜团。直到蓟州之乱平息,江湖绿林间、才渐渐记起这桩传闻。并在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仿佛山火一般,一旦燃起,便彻底失控。成为连李长源和公孙玄同都追悔莫及的一桩错事。
杨朝夕听罢,愕然良久。竟没想到,如此引得洛阳几方势力觊觎的“如水剑”,最初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传闻。联想自己下山前、公孙观主的一番嘱托,以及交代给自己的“吉谶”和“如水剑歌”,原来是颇有深意。
或许公孙观主一早便听闻了洛阳城中诸多事情,猜到了有心之人的图谋。也知道自己一进洛阳城,难免会与这些事发生关联,所以才苦口婆心、谆谆告诫,甚至不惜将“玄同剑”相赠与他。其用心之良苦,如今方才体会到。
杨朝夕沉吟道:“师父,既然‘如水剑碑’是您与公孙观主所刻,那首‘如水剑歌’便是您的诗作?”
李长源苦笑一声,却摇了摇头:“却非我所作。乃是当年一位故人随口吟诵,被我留心记了下来……其实,若说‘如水剑’之事子虚乌有,也并不准确。关于此剑的江湖风闻,五胡乱华时便有了,只不过、从未有人见过此剑罢了。”
杨朝夕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在望春宫大殿的横梁上、偷听到的一番话,知道师父所言非虚。在众人心里,皆希望有这样一柄神异非凡的宝剑,能助自己剑道大进、笑傲江湖,或是助自己雄踞一方、世袭罔替……自古以来,在自信和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人们想要实现种种野望,便常常会寄托于这样的绝世神兵。
然而毕竟是偷听,他犹豫半晌,终究没敢向师父坦白。毕竟方才柳晓暮为替小蛮解围、已经现身出手,如果师父知道自己当时也在躲在横梁上,怎会猜不到其中关联?
这些倒还在其次,若师父得知自己已经与柳晓暮这样一只妖修结为道友,只怕会在一番痛心疾首后,将自己逐出门墙。
杨朝夕顾虑重重,颇感头大。只好决定将这些暂且搁下,聊点不这么沉重的话题:“师父,那年‘翠云丹会’,我恰在这麟迹观中养伤,未能见您一面。如今想来,依旧无比遗憾。
后来回到观中,看了《翠云丹会辑要》和《道门内丹说》,才真正对道门内丹修行之术,算有了一知半解。如今初入‘炼精化气’,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以至于近来修行难以寸进。师父可有什么关于内丹修行的经卷、可供弟子修习参详?”
李长源想了想道:“公孙道兄和吴天师合撰的《道门内丹说》,算是近百年来内丹之术的集大成者。以之为总纲,才不会误入歧途、甚至走火入魔。不过若论可供参详的经卷,倒有一人、叫做司马承祯,亦是道门上清派宗师,他所著《修身养气诀》《服气精义论》《形神坐忘论》,颇有可信服之处,明日为师便找来,供你一观。”
杨朝夕拱手低头道:“弟子谢过师父了。”
李长源忽而笑道:“昨日听公孙道兄说,你早先便已尽学‘公孙剑法’,又从《五圣千官图》中悟得裴旻剑意。如今剑术之精,已远超同辈之人。为师亦通剑法,他日有暇、先考较你一番。若颖悟足够,便将毕生修习的‘无为剑法’传授给你。”
杨朝夕双眸一亮:“真的吗?师父!当年随公孙观主学剑时,便听他说过,师父的剑法还在他之上。当年他凭一把玄同剑、一身族传剑法,打遍河南道、未逢敌手。唯一一次吃亏,便是栽在了师父手上。尔后才与师父不打不相识,从此结为至交好友。”
李长源眉毛微蹙、旋即又笑起来:“确有此事。我都快记不清了,公孙道兄竟还对此念念不忘!可见荣辱相较之下,唯有耻辱更能叫人印象更深。不过,为师也是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若是生死相搏,未必便是他的对手。”
杨朝夕又问道:“师父!前些时日我回杨柳山庄时,跟半山上结庐参禅的一个胡僧,学了手‘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然而方才看师父身法、似乎更胜一筹,不知又是什么轻功绝技?”
李长源亦释然道:“方才见你腾跃、下落之姿,便觉有些眼熟。原来竟是不空和尚的成名绝技,你果然福缘不浅!为师这轻身功法叫‘逍遥御风’,乃是为师的师父罗浮真人所亲授。只不过如今你道功尚浅,还不能开始修习。”
杨朝夕心中骇然:这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恰好柳晓暮所使轻功,也叫“逍遥御风”,同样点明自己不能修习的原因、是修为不够。然而自己认识柳晓暮之事、尚属隐秘,便不好当面求证。一时间心头麻痒难忍……原来强忍好奇心的感觉,竟与强忍情欲一般、叫人难耐。
李长源以为他只是沮丧,便温言道:“倒也不必心急。以你之聪慧,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必能入炼气化神境,届时再修习此功,也不算太迟。另外,听公孙道兄说,你最近在探查一桩案子的隐秘。不知可遇到什么困惑和难处?为师或可帮你解答。”
杨朝夕将几日来的收获、在心头迅速盘点了一番:如今无论是通远渠、武侯铺、祆祠,还是昨晚偶遇的太微宫“虎贲卫”,都有线索逐渐露头。自己要做的,无非是尽力搜集、然后条分缕析,形成更明晰合理的推测。
唯一不可预测的,便是那虎妖随时可能而至的报复。尽管钟九道前辈答应出手,不过、以他两度现身的速度,只怕道门和不良卫死伤大半、他才会姗姗来迟,一面降服虎妖,一面捉鬼收魂。而自己目前除了被动等待,竟毫无办法!
一念及此,杨朝夕便将自己查到的、关于虎妖的信息,详细与李长源说了,并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提到钟九道前辈时,则一律以“神秘人”代替。
李长源也是眉头微皱,神色复杂道:“这虎妖的确是个大麻烦!不过、听你所言,它的品阶最多是炼气化神圆满,如今损失一道化身,实力只降不增。
道门、释门不乏降妖伏魔之法,所以,只要能说动道门、释门联手,纵然不能降服镇压,要重创并驱走虎妖、叫它不敢再来洛阳行凶,倒也不是太难。”
杨朝夕听出了关键所在:“那么,如今洛阳城中,又有谁能代表道门出面、去说动释门与道门联手?”
李长源表情略显郑重:“便是人称‘假道真禅’的弘道观观主尉迟渊。”
杨朝夕惊道:“竟然是尉迟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