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照彻神都苑。素手何纤纤,只挽清风来。
忽明忽暗的月辉下,从池中涌来的风,带着些许温润、扑向岸边的轩榭草木。也给潜伏中的一人一狐,带去暮春的气息。
柳晓暮按捺住一缕心动,笑靥如花:“这些黑袍人,也是下去找东西,咱们又何必以身犯险?等他们上岸,捉起来盘问一番,便知他们意欲何为。若也是在找‘如水剑’,岂不是平白多了许多帮手?”
“若是有别的企图,便直接捆了、扔给苑中的宿卫处置。哈哈!”杨朝夕顺着柳晓暮的思路,接续说道。
“正该如此!能假他人之手、又何须亲力亲为?”柳晓暮明媚一笑。
她口中的温热气息,随着软糯的声线、擦过他脸颊,竟在他心头搅起几分悸动、几分燥热。这种感觉,有点熟悉,竟像是那日在崔府客房、见到崔琬玲珑浮凸的身体时的感觉。
“晓暮姑姑虽是妖族、却与我坦坦荡荡,怎可对她生出这种轻浮荒唐之感?真是亵渎道友……”杨朝夕忙收摄心神、流转气息。行过几遍周天后,那种悸动与燥热之感、才渐渐消退。
两道身影半晌无话,不约而同向池面望去:不时可见三个头颅浮出水面,换过气后、又扎了下去。
三人动作小心谨慎,水声很小,混在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里,几不可闻。
等待许久,才见三名黑袍人拽着绳索、缓缓泅渡到岸边。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仔细打量过周围后,才慢慢爬上岸来。
待三人将手中绳索一圈圈缠好,预备抖手撤回飞爪时,伏在灌木丛中许久的杨朝夕和柳晓暮,陡然出手!
杨朝夕一记掌刀,劈中一名黑袍人脖颈,那黑袍人只来得及做出半个扬手格挡的姿势,便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柳晓暮飞身掠起,先是一脚踢晕较近的一名黑袍人。腾开的双手,一掌拍折了另一名黑袍人的腕骨,另一掌卸下他的下颌,防止他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狠!准!稳!一人一狐,身形猝发即至,眨眼便制服了三名黑袍人,整个过程、不到一息。
杨朝夕割开一名黑袍人手中绳索,裁成数段,很快将三名黑袍人双手反折在背后,捆绑起来。
柳晓暮则在一旁,又将其余两名黑袍人的下颌卸掉。接着逐次捏开三名昏迷黑袍人的嘴,纤指连弹,击在下颌之下,将他们藏在牙缝里的毒囊尽数震出,扔进凝碧池中。
“姑姑,都打晕了,还怎么盘问?”杨朝夕看着昏迷的三名黑袍人,不禁费解道。
“意识清醒之人,必然趋利避害。想要盘问出真话,便看姑姑的手段!”柳晓暮自信且孤傲道。
说着,柳晓暮径自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锈斑斑的小巧编钟,虚握起另一只手、灌以阴元之气,在编钟上连弹数指,无形的音波从钟口荡出,笼罩了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袍人。
那黑袍人仿佛诈尸一般、陡然半坐而起,眼皮张开、眼神空洞。下颌耷拉着、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话,却无能为力。柳晓暮玉手一拂、下颌顿时归位,那黑袍人才开始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来,似是梦呓。
柳晓暮轻笑一声、带着甜糯与魅惑的声音,仿佛縠纹一般延荡开去。便连一旁的杨朝夕,都有短暂的失神,仿佛要将心底最难以启齿的秘密、都吐露出来,以向她坦陈心迹。
就在他意识恍惚间,身边的柳晓暮已开始向黑袍人发问:“你是谁?来做什么?”
黑袍人面色呆滞、无喜无悲,嘴唇一张一翕,发出不掺杂半点情绪的话语:“俺叫朱兑酉,来找‘如水剑’。俺爹是算卦的,起名字很有一手!这个兑字、是大泽……”
黑袍人竟是个话痨,喋喋不休地、便要说将下去。柳晓暮直接发出三连问:“你在哪里当差?管事的人叫什么?今夜同来的还有谁?”
黑袍人果然中断了无意义的自白,顺从地按照柳晓暮的提问,继续道:“俺是太微宫的‘虎贲卫’,洪太祝是俺们上官,俺们都听他号令。今晚来了三十个兄弟,俺和费材、吴大勇一队……”
杨朝夕已经从恍惚中脱离,看着眼前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黑袍人,默默向柳晓暮竖起了大拇指。
就这样,柳晓暮如法施为,将三个黑袍人依次唤起,盘问半晌,才散去功法。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出了大概:
太微宫使王缙,果然早猜到如水剑碑落入凝碧池!于是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与河南尹联手,疏浚洛阳城中大小河渠,既捞政绩、也捞古物;另一方面则暗募水性好的江湖游侠、组成“虎贲卫”,隔三差五便趁夜而来,在凝碧池底寸寸搜寻如水剑碑。偶尔,也会派虎贲卫扮作民夫,潜伏在河渠疏浚现场,防备有人捞得好物、偷偷私藏。
至于凝碧池水面宽阔、搜检费工费时的问题,朱兑酉直言,他们已将周回十六里的凝碧池、划为十六道分区。每三人一队,负责一个分区、也就是半里池岸、向池中央延伸的范围。然后从岸边向深处、节节推进,仔细授检。
到得今夜,从池岸向池中延伸一里的范围内、已全部搜检完,并没有发现如水剑碑的踪迹。众虎贲卫都猜测,那古碑应当是被贼首安禄山抛在了池中央附近。
杨朝夕也从柳晓暮的盘问中、意外得知,围捕虎妖那夜,与他们交手的番僧昙正觉、东瀛武者吉备真菜,也都曾短暂加入虎贲卫;而道冲观弃徒屠凉山,本就是虎贲卫中的一员。如此看来,罗柔之死,必然与虎贲卫、甚至太微宫脱不了干系。
盘问过后,三个黑袍人重新躺平、歪七扭八地昏睡在草丛间。杨朝夕又逐个将下颌替他们安上,才侧头问道:“晓暮姑姑,你方才用的法器叫什么?怎么从未见过?”
柳晓暮坐在池边一方圆石上,声音清透:“这是‘潮音钟’。一些专攻‘乐道’的妖修,以商周冥器为材料,经过一番炼制、才炼成了这法器。有迷障心智、千里传音、摹声学舌等妙用。”
柳晓暮说罢,将“潮音钟”的钟口、扣在自己咽喉处,忽道:“琬儿,我只是山野长大的穷小子,空学了一身道门武艺、徒有一腔行侠仗义的志趣,未来何往,尚且不知,怎敢信口开河、搪塞佳人……咯咯咯!”
杨朝夕乍听去、竟有几分耳熟!很快便明白过来:
这个柳晓暮,竟以“潮音钟”摹演出他的声音!将数日前他与崔琬私下里说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地重现出来!不敢说是惟妙惟肖,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杨朝夕顿觉气血上涌、羞忿难当,恨不能一头扎进凝碧池中、了却此生:“你、你前些时日,果然一直在窥视我!欺人太甚……”
柳晓暮嫣然一笑,看着气急败坏的杨朝夕、毫不在意道:“作为道友,关心一下你的动向,本就无可厚非嘛!这便是‘潮音钟’的妙用,你不是好奇么、姑姑便为你演示一番咯!哈哈!”
杨朝夕辩不过她,头脑一热、便扑上去要夺那“潮音钟”。
岂料“潮音钟”微光一闪,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自己双手之间逃脱,仿佛一只敏捷的小兽。定睛一看,却是柳晓暮掌心伸出一道红绳、牵着“潮音钟”向南奔去,依稀便是来时的路径。
杨朝夕不再理会昏睡的黑袍人。连忙合身跃起、脚下轻踏,如蚱蜢般、在高高低低的花木上辗转腾跃,向柳晓暮逃遁的方向追去。
双影如风,夤夜竞逐,足见艺高人胆大。
连神都苑这等守备森严的皇家园林,都成了一人一狐嬉戏玩闹的场所。若被太微宫那位高权重、却投鼠忌器的王宫使知晓,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靠近望春宫时,牡丹花醉人心魄的馨香、扑面而来。柳晓暮陡然收住脚步,轻轻一跃、如惊鹊踏枝,竟飞上了硕大的歇山顶。
杨朝夕紧随而后,也落在鳞鳞黛瓦上,待要再扑上去,却被她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
凝神细听,金石交鸣、弦管相合,莺莺燕燕的曲调透瓦而出、在心头荡起涟漪。
“姑姑,为何要来此间?”杨朝夕压低声音,侧头向柳晓暮看去。
“难得碰上,自然是来观舞听曲。难道你心里便没想过,去见识一番左、右教坊的女子么?咯咯!”
柳晓暮一边回答、一边不忘调笑几句杨朝夕,然后看着他因羞怒而发红的脸庞,感觉别有一番趣味。
“……”杨朝夕陷入沉寂。
又听了半晌,一道女声扶摇直上、冲入云霄,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叫好声。而献唱的歌伎,似已盈盈谢幕。
少顷,鼓乐齐发、音声震耳,却无女声响起,满座皆无杂声,似乎都在凝神观看什么。
“小道士,想不想进去看看左教坊的舞伎呢?姑姑可以带你!”柳晓暮笑嘻嘻地望着他,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
“我……左右无事、便陪姑姑进去一观。”
杨朝夕本想拒绝,奈何好奇心大过了自尊心、急忙改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