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流散,高日微灼。
空气里的花香,渐渐被燥热蒸干,只有偶尔穿过树荫的风,给人以丝丝凉意。
太微宫内,王缙绕过玄元庙、路过自己所居的院落,来到一处同样宏丽的宫舍前。雕镂精妙的木门被一柄熟铜大锁锁着,锁身雕着栩栩如生的狮子图案。
他从袍袖暗囊中摸出一柄铜钥、捅入锁孔,几下旋转、那锁应声而开,垂挂在门环上。“吱哟”!一对木门被徐徐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排布齐整的博古架,架子上摆放着泛着铜绿的鼎、罍、尊、觚、爵、簋、甗、鬲、卣等器皿,更有青铜或精铁打制的剑、戈、矛、戚、斧、锛、钺等兵刃。至于体积过大的陶俑、石雕、碑铭等物,皆整齐摆放在空地上。整间宫舍无案、无屏、无榻,摆满了多年搜罗而来的古物。
王缙正陶醉地地欣赏着一尊观音石像,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暗影中响起:“王宫使,别来无恙啊!桀桀!”
王缙眉头微皱,却无惧色:“霍仙人竟有雅兴,来本官的‘知古阁’赏玩器物,想必近来过得不错。”
“桀桀!前番过来的、仅是本仙人的一道化身,已有通天彻地之能。今日虽不请自来,却是本仙人真身驾临,王宫使不该感到高兴吗?”那阴恻恻的声音继续响起,在“知古阁”中四面回荡。
“仙人既肯移驾太微宫,何不现身一叙?如此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又岂是仙人所为?”王缙淡然笑道、声音中透出一丝揶揄。
便在此时,王缙身后陶俑陡然化作一团黑气,绕过王缙玄冠,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圆脸金瞳、肌肉虬结的大汉。赫然便杨朝夕亲眼所见、被钟九道收去一道化身的虎妖!
金瞳大汉印堂黑气缭绕,渐渐化为一个篆体的“王”字。他血口张开、露出森白虎牙:“王宫使有智谋、有胆略,便是本仙人,也极为佩服!
此番过来,一嘛、是接着帮王宫使找那‘如水剑’,二嘛、是找到收我化身之人。本仙人最是公道,只杀那人满门即可……若有未开苞的女子、自然是不能浪费,桀桀!”
王缙心中涌起嫌恶,却很好地掩饰过去,只是淡然道:“本官自然知道,霍仙人道术精微、世所罕有。只不过,你那化身以修道为由、害了城中几十名良家女子,闹得满城风雨。说句不中听的话,也是罪有应得!若非元相为你平息此事,必难善了。”
金瞳大汉随手在一尊佛头上摸了摸,不以为意道:“桀桀!我那道化身、本就主修采补之术,做那些事,也在意料中。只是可惜了一身阳元之气、不知被谁收走,白白替人做嫁。”
王缙自见到虎妖,心中已有计较。此刻看虎妖果然对失了一道化身耿耿于怀,便漫不经心、顺口提道:“我听洪治业说,那夜参与围捕你那化身的,是择善坊武侯铺的不良卫,还有弘道观尉迟渊、麟迹观佟春溪和一群老道士。想必来收你化身之人,该在其中罢。”
金瞳大汉双眼一亮、旋即闪出凶光:“那我便一个一个慢慢问。据说那麟迹观中俱是坤道,多的是花苞未开的女子……啧!便从麟迹观问起!桀桀桀!”
王缙嘴角扬起一道玩味的弧度:“此事倒不急在一时。首先,我与元相早有口头之约,他助我寻‘如水剑’、我为他笼络官员、搜罗奇珍异宝,因此,当务之急、还是寻剑要紧。
其次,道门确有些克制妖修的法术、法宝,仙人纵然不惧,但若捅了马蜂窝,再要自由行事、却会不堪其扰。不若放下恩怨、徐徐图之。”
金瞳大汉压住怒火道:“洛城无虎,猢狲称王。敢坏我分身者,必除之而后快!正巧近来无处可去,便在王宫使这太微宫里小住几日。”
王缙拱手笑道:“欢迎之至!恰好我这里又运来几件新掘出的古物,早听元相说,霍仙人善于辨识古物真伪。今日恰逢其会,便借仙人灵目、给本官掌掌眼!”
金瞳大汉受了恭维、飘飘然道:“都是小事,王宫使客气了。这便一起去瞧瞧!”
王缙笑意渐浓、单袖微张:“请——”
佛窟庄严,伊水幽凉。
洛阳城南有龙门山,是人人称道的山水形胜之所。相传禹帝治水时、将龙门山凿穿,伊水从中穿过,形成“两山对望、伊水中流”之貌。
龙门东山盛产香葛,故又称香山。闻名遐迩的香山寺,便坐落在龙门东山的半山腰上,早年日日信徒供奉、香火不绝。然蓟州叛军陷洛阳城时,香山寺殿宇僧舍、亦多遭损毁,寺中僧人有死有逃。
如今兵祸平息已过十年,香山寺元气却仍未恢复,寺中上下坐食之人、俱日子清苦。常有年轻僧人手持木钵、结伴去洛阳城中乞米乞粮,朝去夕回,却收获寥寥,堪堪可以果腹。
这日灵真禅师从太微宫议事完毕,拄杖返回,已是午后。虽腹中饥肠辘辘,但面上喜色、犹然未褪。
进寺门,过钟鼓楼、天王殿,一路拾阶而上。灵真禅师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进了大雄宝殿,只见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僧,正趺坐在蒲团上,面向佛祖,唱诵经文。
“阿弥陀佛!灵澈师兄,今日幸不辱命!太微宫王宫使、河南尹萧大人,俱首肯师弟所言。‘神都武林大会’已交由香山寺筹备,营造及用度所需银钱,萧大人不日便会差人送来。”灵真禅师双手合十,向灵澈方丈躬身行礼。
灵真禅师虽年近六旬,但因多年禅武双修,反而红光满面,丝毫未有颓唐之态。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庇佑古刹!待有了‘神都武林大会’之名,香山寺重回香火鼎盛,便不远了。”灵澈方丈白眉白须、自然垂下。此时也站起身来、合十回礼,对这位监院师弟的游说之能,颇为嘉许。
“灵澈师兄与王宫使素来交好,师弟能有此功,全仗师兄佛面。”
灵真禅师虽然高兴、却并不居功,反而向方丈师兄讲起了自己深思许久的想法,
“只是从今日起,寺中弟子便须忙碌起来。筹备此次‘神都武林大会’,虽有公门专拨的银钱,但能省一文、便省一文。省下的民夫脚钱、土木料钱,俱可用来修缮损毁的殿宇僧舍……”
灵澈方丈连连点头:“此事既是你一力促成,后续之事、依旧由你调度。师兄已然垂老,更当日日不辍、精修禅理。许多杂事俗务,便只好劳烦灵真师弟了。”
灵真禅师口称佛号,拜谢过方丈师兄,才想起身上绯色嵌宝、描银绣金的锦襕袈裟。连忙解开袈裟、整齐叠好,奉到灵澈方丈身前:“虽言佛靠金装。但师弟禅功尚浅,宝衣在身,如芒在背。既然事已办妥,便归还灵澈师兄。”
灵澈方丈接下锦斓袈裟,放在一旁。再看着师弟一袭土黄色的僧袍上、缀满了大小补丁,不禁慨叹道:“阿弥陀佛!禅功虽须苦修,但亦讲求顿悟。师弟甘于素朴、箪食瓢饮,师兄亦钦佩万分。但若执于素朴之相,反生心障,不利于修行。”
灵真禅师心头微震,旋即灵台升腾起一阵清明,忙称谢道:“灵澈师兄一番点化,便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师弟受教!今后修行、自当更加勤勉,以求心念通达。”
灵澈方丈慈和笑道:“不入红尘,如何出尘?不识诸恶,如何扬善?万物负阴抱阳,诸事吉凶互生,沙弥学佛、比丘参禅,又如何能超脱诸天?故此,看淡悲喜、不囿于因果,尽心修持、不执于得道,方是极乐正道。”
灵真禅师亦含笑道:“灵澈师兄所言,似是有感而发。近日可是与那尉迟老道、又互辩了一番?‘假道真禅’之名号,果然非虚!”
灵澈方丈微微颔首,双目澄澈、不染纤尘:“不错!尉迟道友登门论辩、我释门岂可怯阵?不过,尉迟道友却是位妙人,外方而内圆。不枉当年白马寺中、‘佛道之辩’时,我赠他的那册《摩诃婆罗瑜伽》。”
“师兄与他互辩,结果如何?”灵真禅师又道。
“自然是他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带来的赌注也一并留下了。”灵澈方丈微微侧头,看向大雄宝殿一角: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雕像脚下,几大袋谷物正静静躺在那里。
灵真禅师奇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尉迟老道忽然登门,恐怕不只是来布施米粮的?”
灵澈方丈淡笑道:“他是为另一桩事而来,想请我出言相劝王宫使,勿再执着去寻那柄‘如水剑’。并且还将十八年前的一桩密辛,也据实相告……我才明白,世间本无‘如水剑’。不论是王宫使、还是那通远渠中的江湖游侠,心心念念、欲夺神剑,最终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灵真禅师听过灵澈方丈的转述,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