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渐隐,星耀柔光。
暗夜静谧,若春水之无波。然而柳晓暮一句提醒,如风乍起,瞬间在杨朝夕心头、吹起无数细浪。
当下,杨朝夕将前几日在通远渠偶遇黄硕、以及两人间的一番谈话,拣重要的讲给了柳晓暮听。
柳晓暮微微颔首:“公孙玄同既然派黄硕去通远渠打头阵,想必另有谋划,所以他的安危、倒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不知,公孙玄同是否告诉过你,当年在太微宫中参与扶乩的、都还有谁?”
杨朝夕回忆了下山前的细节。声音有几分干涩:“当时除了公孙观主,还有太微宫使王缙、太祝洪治业、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三人在场。尉迟观主为人正派、可以排除。若说有所谋划,必然是王缙、洪治业二人。”
“太微宫倘若明知‘如水剑’在凝碧池,却声东击西,联手河南府征调民夫,在城中诸水、诸渠行疏浚之事。恐怕不单是为聚拢江湖游侠、吸引各方注意那般简单,似乎也是在麻痹其他势力,甚至误导圣听。”柳晓暮顺着杨朝夕的思路,将一种可能性抛出。
“确是如此,我扮作民夫、去通远渠探查消息那几日,已从很多人口中证实,河道疏浚一事,五年前便已开始。洛、伊、谷、瀍四水,以及通济渠、运渠、魏王池、嘉猷潭等渠道、池沼,已经统统扫过一遍。唯独凝碧池和皇城禁苑中的池沼,似乎原封未动。但江湖游侠聚集通远渠,却是今年才有之事。不知太微宫,究竟是在作何盘算。”杨朝夕亦有困惑,总觉此事不但蹊跷、而且费解。
柳晓暮淡笑道:“太微宫与河南府联手、在洛阳大兴水利,是一桩利国利民的阳谋,所以‘欺上’更加容易。但凝碧池所在的神都苑、以及九州池所在的上阳宫苑,却是皇家重地,自然不易安排疏浚之事。
我想,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们想先将外围诸水、诸渠疏浚完后,再上奏札,请旨疏浚凝碧池等皇家池苑,一切才显得顺理成章。”
杨朝夕眉毛微耸:“若真如姑姑所说,这些公门中人真是老谋深算、城府深沉!为一柄所谓神兵,竟摆出这么大一盘棋来!”
“都是猜测罢了。你们人族公门中人,最擅长‘一石二鸟’‘左右逢源’,或者还有别的谋算,咱们尚未知晓。”
柳晓暮从腰凳上站起,妖娆地伸了个懒腰,
“姑姑我只对‘如水剑’有兴趣,至于人族间打生打死,便由他去了。小道士,明晚我会潜入神都苑、下凝碧池一探究竟,你要不要同去呢?”
“晓暮姑姑的事,便是我的事,自然同往!”杨朝夕心中微热。
聊了半夜,心中许多迷雾渐次散开,露出真相的轮廓来。且得到柳晓暮的臂助,好些事情若再查下去,便又多了一道信心和底气。
“呵!那么明夜酉时将尽,淳和坊东北角相见……”柳晓暮轻笑一声、身影渐淡,很快消隐在黑暗中,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唯有淡淡体香、萦绕室间,在某人心头勾起一抹隽永的惆怅。
杨朝夕凝立榻边,心中一时难以平静。索性踱着步子,将下山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隐隐觉得,似乎真相并不是刻意找寻便能获得,而是许多人和事、已经越堆越高,危若累卵。只待某一刻轰然崩落,真相便会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方才唯有虎妖之事,似乎柳晓暮颇有顾虑、未曾答应相助。杨朝夕只得从包袱中寻出那道“馗符”,龇牙咧唇,叩齿三下。一股微弱的震动、从馗符中散发出去,传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过得许久,一道粗粝的喉音在房中响起:“小道士,既无伥鬼、呼我何事?莫不是消遣本差爷!”
杨朝夕茫然四顾,除了星辉和黑暗,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忽然明白问题所在,不禁哑然失笑,连忙掐诀念咒:
三清道尊,清气流芬,弟子虔诚,欲开天门。三目通明,照化吾身,辨鬼窥神,急急如律令!
天眼一开,钟九道那高大丑陋的黑影、赫然浮现眼前:
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面色焦黑……硕大的脑袋距自己不到一尺,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杨朝夕吃了一吓,身体下意识后撤。“咚!”膝弯撞在了木榻边上,身体则翻倒在榻上:“钟、钟前辈莫怪!小道万不得已、实是有事相询!”
钟九道这才收摄怒意,不耐烦道:“快说!快说!莫误了本差捉鬼!”
“钟前辈!你既能收走那虎妖化身,可有妙法、能制服虎妖真身?”杨朝夕恳切道。
“我钟某专司捉鬼,那虎妖却是活物,我能有什么法子!”钟九道脸上现出浮躁之色。
“但前辈收了它一道化身,它若过来寻仇、迁怒我等道门中人。我等岂不是也要枉死?”杨朝夕急道。
“若是这样……因果便是由我而起,确实有些不妥……也罢!我钟某便答应出手一回,将那虎妖驱走。”钟九道扬了扬浓密的胡须,“只是往后,若无鬼物,休再唤我!不然,钟某便拘了你魂魄、回去交差!”
杨朝夕战战兢兢、拱手作揖:“小道先谢过钟前辈!”举头再看时,钟九道的身影早不知所踪,想来是去别处捉鬼去了。
太微宫中,玄元庙旁某处院落,巨大的银杏古木,枝叶参天。茂盛的枝条和数不尽的扇形小叶、将整个院落遮在树荫之下,许多鸟雀在其间鸣啭。
院落正堂,博山炉中沉香袅袅,令人烦恼顿消。太微宫使王缙、河南尹萧璟,分宾主坐于上首,正不徐不疾地呷着春茶。
河南府少尹陈望庐、洛城行营致果校尉谭令德、灵真禅师、太祝洪治业等人坐在下首。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通玄观观主曲炳玉、福唐观观主黄临泉四人无座,皆立在下首附近,恭身聆听。
太微宫使王缙痛声道:“诸位,自大历五年春,我太微宫上奏天听、下顺民意,与河南尹萧公殚精竭虑、促成河道疏浚一事,至今已是四载。其间疏通河渠近百里,使得漕运通畅、物阜民丰,城中官民无不称颂。
然自今春以来,竟有宵小之徒、散播谣言,诬我等四载所为,只为求什么‘如水剑’!更将此剑附会成一柄凝聚气数的绝世神兵,还大言不惭说、此剑今岁便能出世!以至于江湖绿林、三教九流之人,闻风而来、蚁聚通远渠,妄图夺剑。
如今朝中元相、都水监诸使,皆已知晓此事,已发来敕牒责问。故此请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出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我公门威严不失,又可震慑别有用心之人。”
河南尹萧璟已年过六旬,鹤发初茂,童颜清癯,眼中神采不输青壮:
“齐国公所言,字字恳切。我二人食君之禄、忧君之事,受些闲言碎语,原是分所应当。奈何流言甚嚣尘上,竟有三人成虎之势!此事幸有元相压着。若圣人知晓、必然龙颜大怒!届时我等丢官事小,如河道疏浚这等惠利城邦之事、只怕要功亏一篑。”
“王宫使如何说,我等照做便是。”少尹陈望庐刚经历丧女之痛,心中只有“报仇”二字,对于这些官面上的说辞,委实提不起半点兴趣。
“既是宵小之辈搅风搅雨,听其煽动者、皆可视为同党。干脆尽数捉回,杀了便是!”谭令德一身戎装不怒自威,杀气腾腾道。
“下官赞同谭校尉之见!这些江湖游侠听风是雨、咸来啸聚,可见皆是贪婪、凶戾之人。下官斗胆建言,请谭校尉调拨步射队、横刀队两队兵募,围而歼之!若肯当场束手就降者、可从轻发落,凡是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洪太祝一脸正气、随声附和道。
王缙微微颔首,看向默然而立的四位观主:“哦?洪治业,前日要你去请道门各观观主,为何只来了四人?还是你言语冲撞了各观道长?”
洪太祝面露难色,起身拱手道:“皆已登门拜访!只是、只是各观观主,要么闭关不见,要么称病不出,下官总不好动手将他们一个个都捆来?”
洪太祝说罢,堂中众人无不莞尔。
王缙也微笑摆手道:“坐下说话。也罢!如今洛阳道门中多是闲云野鹤、不必理会他们。但今日亲身而至的四位道长,皆是识大体、顾大局之人,不知对我方才所说之事、有何高见?不妨畅所欲言。”
景云观观主施孝仁早便等这一句,慨然上前道:“王宫使、萧大人俱是爱民如子、公而忘私之人。如此宵衣旰食、品性高洁,竟还被宵小之徒攻讦!贫道以为,当除恶务尽!”
龙兴观观主林云波眼珠一转,谄笑道:“若能围而歼之,自然甚好!但江湖游侠各负武技、若激起敌忾之心,行营兵募难免损伤。
古有晏子‘二桃杀三士’,不如先抛个香饵、诱使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再请谭校尉出兵,以‘聚众谋逆’之罪、尽数诛之,岂不省心省力?”
众人听罢,一时间神态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