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助酒,红袖捧殇。
本来一场沉闷的独酌,待四斗鹤殇酒饮彻,却是心怀大畅。再看向小蛮的目光里,已多了稍许温存。
胡姬又如何?纵然她们身份低微、以色娱人,却也只是万千生计中的一种罢了。
况且这位天竺舞伎小蛮,不但舞技超凡、更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兼姿容绝丽、万种风情,很难不讨人喜爱。
小蛮美目顾盼、笑容仿佛能暖化坚冰:“公子果然海量,不输我天竺男子。却不知高姓大名?可否告知小蛮。”
杨朝夕眼神微醺。虽有道功化解酒力、但将近六斗酒喝下,还是有残存的酒意侵入意念,让他有了醉生梦死的感觉。
小蛮的问话、此刻也变得飘忽,只剩柔糯的女声在耳畔回荡:公子海量……高姓大名……
杨朝夕慢慢抬起头,酒意上涌、笑容寂寥:“我……杨朝夕,邙、邙山武者……当过道士、学过武艺,以为能行侠仗义……却唯独输掉了她……”
小蛮见他面色微苦、口齿混沌,又一个人跑来喝闷酒,便知他是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此刻已然大醉酩酊、东倒西歪,几乎要滑落到桌案下面。只好摇摇头、上来扶住,将他带回了酒肆后堂……
杨朝夕醉眠许久,方才迷迷糊糊醒来,茫然四顾,发现是间不大的女子闺舍。
四面香芬盈室、不似焚香之气,却有醒神功效。帷幔半透,轻薄地随风而动,隐约可见软榻外的陈设。
他惶然起身、摸了下衣袍,依旧裹得周整。心中才稍稍平复,看来方才酒醉之时,并未与某位胡姬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此时酒醒口干,急觅茶水。杨朝夕便跳下软榻、趿了皂靴,向闺舍外间寻去。只见红檀小案上,早晾好了一壶温吞的茶汤,旁边放着茶盏。他倾壶入盏、连喝数番,口干舌燥之感,才大为缓解。
眼角余光瞥去,才见案边摆着一些散碎银钱。银钱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稚拙、显然不谙书法:
杨公子,小蛮尚有别事,先行离去。酒食之资已经结清,共计五两七贯银钱,找回的碎银便在桌案上。公子若酒醒,可自行离去,他日有闲、再来酒肆相叙。
杨朝夕淡然一笑:是个有些神秘的女子,古怪不逊柳晓暮。便是相较姿容、也不分伯仲。
想罢,他揣上碎银、出了后堂,肆中酒客比之来时,又多了三倍不止。
再看天色,红霞漫天,悠悠暮鼓已响过数声。仍有酒客从外面涌进来,给本就熙攘的酒肆、更添了几分热闹。
杨朝夕出了修善坊,横穿建春门大街,看到南市坊门已经掩住了半扇。连忙疾走几步,赶在南市关门前,回到了乞儿帮所在的院落。
次日清早,履信坊崔府乌头门外,一名满脸泥垢、衣衫褴褛的乞丐盘坐在地上,手捧残钵,似要乞食。
看门的钱二已经起来,将大门打开、牵出两匹神骏非常的大宛良驹,拴在门前的雕花石柱上。转过头时,看到一名乞丐,竟堂而皇之坐在门侧不远处。
钱二心中不禁恼怒、出声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不看看这是谁家府上?快滚开些!莫脏了我崔府门第。”
叫花子大惧,连忙爬起,残钵也不要了,转头向一旁跑掉。
钱二犹不解气,上去一脚、将残钵踢得滚飞出去,磕在坊内十字街对面的墙上,碎作几瓣。做完这些,他才心满意足返回宅院。
少顷,他又指挥着几名仆从,将马车拖了出来、把车辕与马身挂好,静候管家崔大过来验视。然而转过脸去,那乞丐不知何时,竟又跑了回来,跌坐在门侧不远处,手捧几瓣残钵,哭丧着一张脸。
钱二大怒,冲上去骂道:“猪狗一般的东西!回来讨打么?钱二爷不发威,当我是泥捏的菩萨么!”说罢,一脚踏去。
这时有人拽住了他前冲之势,那一脚便没能踢中。钱二回头一看,却是崔大、目光微沉道:“家主马上要出门,莫要节外生枝。”
崔大说完,便掏出几枚大钱、扔给那吓翻在地的乞丐,和气道:“若腹中饥饿,便拿去买些吃的!”
那乞丐却未着急去捡钱,而是陡然拽下破旧的软脚幞头,露出光秃秃的癞痢头:“这位大善人,俺是不经和尚的师弟。打听到他在贵府做幕僚,才不远数百里、跑来见他一面。烦请大善人转告!”
乞丐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合十礼。
崔大亦拱手还礼:“此事好说,禅师在此稍候,我这便派人去请不经禅师。”
数息过后,肥头大耳的不经禅师,套着一件硕大僧袍、昂首阔步向这乞丐走过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游方野僧,不曾在哪处庙宇挂单,更无师弟、师父,不知这位施主,何故冒充?”
乞丐被戳穿谎话、却咧嘴一笑:“哈哈哈!为见禅师,略施小计,还请莫要见怪。有人托我带话,约禅师明早卯时三刻,在修善坊祆祠外碰面。”
乞丐说完,才俯身捡起崔大扔来的大钱,擦拭一番,收入怀里,喜滋滋地去了。
不经禅师已然意会,面带微笑、转身又回了崔府,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崔大、钱二两人:一僧一丐,说话没头没尾,当真奇也怪哉!
翌日卯时,修善坊中,一座方圆拼接的奇异院落前,不经禅师静立树下、气定神闲。他双目微睁、厚唇歙张,模糊的诵经声从口中传出,每诵过一遍、手中楸子念珠便滚动一下,以为计数。
不多时,一个褐袍麻衣的少年,踩着双草履、徐徐走到和尚眼前:“禅师不是只禅坐、不诵经么?为何今日一反常态,竟忏诵起‘往生咒’来?”
不经禅师却未马上答话,而是将口中这遍“往生咒”诵完,才抬头笑道:“前几日与杨施主夜探广利坊,多有杀伤。自觉杀孽又重了些,所以欲忏诵千遍‘往生咒’,超度命丧我手之人。”
来人却是杨朝夕。昨日托乞丐去崔府带话、此时又是一身粗陋常服装扮,自是为掩人耳目。他开口道:“听说那元季能已然回府,元载知道其中内情后,并未深究此事。所以,禅师这几日依旧呆在崔府中,并未出来暂避。”
不经禅师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才道:“杨施主倒是消息灵通。那元季能恣意妄为,如今被元载禁足在长安思过。元府似乎还派人向家主送来金银布帛,欲要安抚拉拢。”
“只是不知,家主这几日是否派人寻我?”杨朝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不曾。家主这几日与河南尹多有往来、公务繁忙,应当未曾顾上将你召回。不过入祆教之事、势在必行,杨施主今日约贫僧出来,便是为此?”不经禅师徐徐答道。
那日崔琬入我客房之事,既被王辍撞见、必会闹得阖府皆知,怎会如此风平浪静地揭过?其中必有蹊跷。
杨朝夕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跑回去求证,便想通过不经禅师、打探一些内情:“自然是要入祆教。此外,我与府中六小姐有旧,前几日出了一桩误会,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府中之人又是怎样的议论?”
不经禅师露出了然的笑容:“杨施主倒是过虑了!六小姐一切安好。家主早知此事,观你为人不似急色莽撞之辈。且问过六小姐后,已知王辍所言、皆是嫉妒夸大之词,所以并未采信。”禅师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况且,杨施主出身寒门,其实尚未入家主法眼。”
最后这句,着实有些诛心。然而,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实话实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杨朝夕心中既庆幸、又有几分失落:庆幸崔家家主崔曒,并没有把他做成“阉人”的想法;失落则是、自始至终,崔曒根本没将自己当回事。
即便自己与崔琬有旧,那又如何?车有车路、马有马道,崔琬最终归宿,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豪族。
气氛一时有些僵,杨朝夕缄默不语,不经禅师却面色慈和。
缘起缘灭,离合悲欢,皆是因果循环:若无情起、便不会有幻灭,若无欢愉的相聚、自然不会有悲凉的离别。这些世情,不经禅师蹉跎半生、早已勘破。
蓦地、杨朝夕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愁绪压下,尽量平静道:“不经禅师,祆祠正门便在前面,咱们一道进去!”
“阿弥陀佛!”不经和尚简单四个字,却将所有宽慰、释怀、淡然……统统包含其中。令杨朝夕心头为之一轻,竟有解脱之感。
两人前行数十步,一道以碎石、灰泥筑成的半圆拱门映入眼帘。拱门朝西,高近两丈,上有宽檐。拱门两侧便是院墙,同样由碎石与灰泥砌成,高可逾丈。拱门与石墙皆为素色、白中泛灰。
见惯了重檐叠柱的砖木房舍,陡然发现洛阳城中、竟还有如此迥异的建筑,杨朝夕与不经禅师对望一眼,不禁啧啧称奇。
杨朝夕上前一步,叩响了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