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七斗出了鹤殇酒肆,很快便追上了其他六个兄弟。“洛中七侠”的阵容铺展开来,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将杨朝夕困在修善坊的一角。
杨朝夕见情势反转,倒也光棍,立刻丢下脸面认起错来,听得方七斗笑容满面,便挥了挥手揭过此事。几个人略一商议,便都跟着方七斗,往他家宅院而去。
方家宅院位于城北铜驼坊内。众人穿过南市以西的坊间道路,一路向北,直到洛水之畔。又折向东面、过了一道浮桥,才从南面坊门进了铜驼坊。
坊内以十字巷分割成四块区域,多是大小宅院,也有一些推着小车的商贩,叫卖着柴米油盐、水果熟食等日常用度之物。
方家宅院便在坊内西南区域,乌头大门开在正南,围墙是一人多高的夯土所筑。方七斗带着几人穿门而入,便有老仆与他打了招呼、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宅院颇为宽敞,进门一道崇屏,将内景遮掉大半。崇屏后有小亭,亭后不远筑起的石台之上,是院落里最大的堂屋,高大的悬山顶盖在上方,严谨而规整。院落中栽着高大的枣树,仍有稀疏红枣缀在树梢。
方七斗避开堂屋,带着众人从东侧进入后院。后院东西为厢房,正北是比堂屋略低的一排房屋,几名婢女出入其间。其中一名女婢向他行过礼,便连连摆手,示意他娘亲在房中休息,不便打扰。方七斗心心念念着比试之事,点点头便不再理会那婢女。
众人跟着方七斗,在东厢房前的一小块空地停下,果然有一只木架立在屋檐下面,上面陈列着竹木所制的几种兵器。“洛中七侠”其余六人应是常客,都豪不客气走上前去,取下自己擅长的兵器。方七斗取了两把木制障刀,又将一把竹剑抽出、扔给杨朝夕。众人互望一眼,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既是比试,方七斗便立下了规矩:两两放对拆招,败者下场,胜者与下一人继续拆招,直至比到最后一人。
然而接下来的比试过程,却着实有些无趣了。杨朝夕第一个上场,洛中七侠中的“头陀疯棍”赵三刀便第一个上来比试,然而过不了几招,就被杨朝夕一剑劈倒,不敢再战。接着是“破天枪”丘除安、“玄风双锏”武向南……无一不是交手几招后,便败下阵来,心胆俱寒。
方七斗站在一旁摇头直叹:“看来,势均力敌的,才叫比试。武艺悬殊太大,便是纯粹的虐狗了。要打服这小子,还得我自己来……”
等到方七斗上来,才算是和杨朝夕“旗鼓相当”地拆了百余招。其他六人看在眼里,表情也从刚才败阵的沮丧、变成了惊诧。然而这“旗鼓相当”中,是否有放水的成分,就只有双方当事人才心知肚明了。
一番有些浮躁的比试结束,时间也才过去不到一炷香。除了知道些根底的方七斗,“洛中七侠”仍被落败的阴影笼罩,不禁有些怀疑人生:兄弟七人这几年在洛阳坊市之间,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名头,怎么落在这小道士手下,竟然像纸糊的一般……
方七斗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居然有几分同情,好像是在安慰他们:不是你们太弱,而是这个小道士太强了!于是八人吃着婢女端过来的红枣,都在冥思苦想着、能打破这尴尬气氛的话题。
杨朝夕看着方七斗手中的木刀,忽然想起太微宫斋坛演武那日,自己似乎借过圣真观凌川子廖海谦的双刀,结果全被花希子崔琬打坏。如今倏忽半月已过,自己竟然早忘了这事!
于是他开口问道:“方师兄!你手中这对木刀,是找哪处木匠做的?斋坛演武那日,我打坏过圣真观廖师兄的一双木刀,想再做一对还给人家,顺便道个谢!”
方七斗眉毛一扬:“这事简单!出了我家所在的铜驼坊,往北二三里就是北市,里面便有木作行,但凡木头的东西,他们都能做。我这对已经旧了、不然现下便可送你!既然是还人情,还须打一对新的。而且,你要去的圣真观,便在那北市东面的立行坊中。”
杨朝夕看了看天色,便起身拱手道:“方师兄果然快人快语!今日时候不早了,若明日有暇,我再过来找你,一齐去北市把这事情办了。”
方七斗知他要回麟迹观,也站起身来:“杨师弟!这几日我向观主告过假,时间上宽裕。那就定在明日午时,北市开市后,咱们一道过去。只不过,师兄帮你这回,你也须拿出诚意、多帮一帮师兄才好!”
杨朝夕笑道:“我家观主常说‘君子成人之美’,这事师弟便应下了。今日回去,便替你向镜希子师姊问安!”说完又与“洛中七侠”其余六人道了别,才心中暗笑着,向南而归。
天色昏黑,寒鸦噪毕,待杨朝夕回到麟迹观前,城中暮鼓早已响过数声。
倒非他脚力拖延,实在是少年心性,游目骋怀,便将了一路繁华喧嚷多看了几眼,脚下自然便慢了下来。及至听到暮鼓声起,心中才忽然感觉到急迫,于是双腿发力,才在暮色压下之时,从敦化坊北门穿行而入。
遥看麟迹观前,依稀站着一道高瘦身影,轮廓气度均有些眼熟,却不是镜希子唐娟、或是那几个稍稍熟络的师姊。待走到近前,看清那人,才只好拱手怯懦道:“春熙婶婶……”
元夷子佟春溪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一脸冰寒道:“冲灵子!你家观主要你在我观中静养清修,精进剑术武艺。你是不是觉得十分气闷,便要脱缰而走、满城乱奔?”
“小侄……弟子绝无此意,春熙婶婶……哎呦!”杨朝夕心中虚凉,正要狡辩几句,却冷不防被佟春溪揪住了一只耳朵,连拽带拖地、向观中疾走。两只石麒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表情骇然。
佟春溪进了观门、脚下不停,沿着右面游廊直往后院而走。早在杨朝夕客房里等候多时的月希子覃清,听到响动,踅摸着出来,远远跟在后面。佟春溪拽着杨朝夕,忽地转入月门,跨入演武场中。一弯寒月登在半天,将演武场上映得黑白分明。
佟春溪进了演武场,突然飞起一脚,将杨朝夕踢落在演武场上:“老道原以为你只是和别观弟子略有交游,说些闲话、试几手拳脚,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今日你却放浪形骸,连酒也喝了不少。若不是更鼓催你,是不是还不舍得回来?!”
“弟子只喝了一点……蒲桃酒……春溪婶婶若是生气,弟子认罚便是。”杨朝夕话一出口,便知说漏了嘴,连忙以退为进、摆低姿态,希望佟春溪可以就此饶过他。
佟春溪冷笑一声:“冲灵子,莫与我耍你那小心机。你当我真不敢责罚你么!从今夜开始,你便跪在这演武场上自省,三日后此时,我再来与你说话。哼!斋饭自有人给你送过来,毕竟是客居之人、不能饿坏了你。”
这时,一只小脑袋正在月门外探头探脑。佟春溪虽背对那门,却早已察觉:“月希子,进来说话!作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月希子低头瘪嘴,“哦”了一声,慢慢挪了进来,却不敢说话。
佟春溪又道:“月希子,你年纪虽小,也该明白是非对错。这便是你素日敬慕的冲灵子师兄!他不能守心自持,私自出观,喝酒逞气,与浪荡子任性厮混,一身纨绔之气!纵然武艺再好,立心不正,又有何用!你等日后长大,务必要眼明心彻,莫被此类男子迷失心性!”
月希子点头应了一声,便慌忙跑掉了。佟春溪又立了半晌,喝到:“跪得直一些!上清观的道士,都是这般没有骨头的么!”
冲灵子正外形颓丧、心无定处,听得这一声断喝,却清醒了许多。心中那股执拗性情涌了上来,挺直身板,正起脖子,再无半分委顿之态。
佟春溪瞟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有些嘉许,于是转身便走。出月门时,却远远甩出一句:“公孙玄同当年与我起誓,也是喝了酒、才脱口说出的。你们男子所谓任侠之气,若无酒浆作引,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清晨,轮值的女道士已早早起来,从观门开始、一路向内,挥着扫帚清扫院落。当看到跪在演武上睡得正酣的杨朝夕时,不禁相顾莞尔。待草草将他周边扫完,出了月门之后,麟迹观中这处新增的“景致”,便在女道士口耳中飞快传开。
往日里吃着早斋、磨着时间,不愿去演练的师姊师妹,今日却都一反常态。一个个斯文娴静的女子,都在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将手中吃食消灭掉。
一众女道士匆匆吃完,便往演武场奔去,加入到围观杨朝夕的阵营之中,不时指指点点、评论一番。而关于被观主元夷子罚跪在此的原因,也不胫而走,迅速被一众女道士知晓,并在传播过程中又添了许多穿凿和臆测,最终传出数个版本来。令始作俑者的月希子听了,都表情变幻、哭笑不得。
而水希子罗柔却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又拍拍花希子崔琬的肩膀,露出一个大仇得报的畅快表情。
崔琬看着被众师姊师妹围着评头论足后,慢慢退到演武场一角的杨朝夕,心中却不如预想的那般高兴。
杨朝夕一夜冻饿,此时神情呆滞、如木偶一般。直到看见镜希子唐娟喝退围观之人,将一碗黍子糕送到他面前,才焕发出一点生机,接过木碗、以手作勺,大口吞咽起来。崔琬看着这一幕,心底却涌出几分同情,脸上聚起的笑容,也飞快褪去。
罗柔凑了上来,捅了一下她的腰眼,促狭道:“崔师妹,心疼了?”崔琬一笑,将她推开。罗柔便把月希子拽过来,又细细询问起、她昨晚亲眼所见的一些情形。
罚跪首日,一日三顿斋饭、六顿清水,却也不曾短缺。偶尔内急,寻了茅厕释放,却也被远远躲开的师姊师妹们笑骂为“偷奸耍滑”。
罚跪次日,饭食和水,依旧不断。愿意来看热闹、打趣一番的师姊师妹,却也少了许多。大家专心演练着各种拳脚、剑法、刀法、枪法,偶尔才偏过脸看一下,那道仍旧跪在演武场上的瘦小身影,开心之余,也都多了些温暖的神色。
罚跪第三日,杨朝夕仍旧跪着,却已无人问津。便是前来送饭的斋院师姊,也只是简单两句话,便扔下饭食和水,转头离开。倒是月希子偶尔跑过来,眨着硕大的眼睛、一脸认真问他:“冲灵子师兄!你膝盖疼不?为什么不哭呢?有时候哭一哭,也能减轻疼痛呢……”
没有人知道这三日里,杨朝夕关于这个世间、尚且稚拙的想法,经历了怎样的破碎、重塑、再破碎、再重塑。人皆有羞耻之心、逃避之心、凶狠之心、向善之心、愤懑之心、奋发之心,这些情绪、念头,在脑海里奔突乱撞。有的撞入死路,久久不散;有的却贯通出去,灰飞烟灭……渐渐地、这些剧烈冲撞也已变得疲惫,心头的难过、屈辱、愤怒、惭愧,搅成混沌一团,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天光暗了下来,酉时将近。佟春溪莲步轻移、裙裾微动,站在了杨朝夕面前。杨朝夕顺着光影、抬起头来,心如止水,面色无喜无悲:“春熙婶婶,你过来了。”
佟春溪神情复归于柔和:“起来!你心中此时,是否委屈?”
杨朝夕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轻轻捶打着双腿:“春熙婶婶,小侄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有觉得委屈。开始颇为羞惭,渐渐便想逃离,接着又觉愤怒。后来却觉得,眼前之事多是虚影,自己该当奋起勃发。”
佟春溪淡淡笑道:“我和你家观主,也都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如何猜不到你们心中所想。年少任侠、意气风发!几句软语,也能换走千金一诺;三碗薄酒,便要豁出性命一条;百媚红颜,就可引得冲冠一怒……”
佟春溪说着,抚掉他头上的枯叶:“可是,修道一途,蒙蒙漫漫,并不是一眼望尽的平川。你会碰到美好、遂心、愉悦、畅意,也会遭遇难堪、无力、离别、悲怆,这些际遇,都会动摇道心。我辈修道,便似攀山过岭,明知前方更加高绝险峻,却还须固守意念,直向险峰而行!因此修道一途,灵根、天资都是次要,若无大毅力、大觉悟,便是‘天选之子’,也终究会半途而废。”
杨朝夕听到“天选之子”,心中微有触动,长源真人说过的话,又在他记忆中清晰起来。
他沉思了半晌,才缓缓道:“小侄这几年也读了些书,古人多有自视甚高、而率性妄为者。但无论顺境逆境,于他们而言,总是有许多不得不发的牢骚、不得不写的悲愤,于是成就便都有限了。”
佟春溪点点头:“你看出这些,却也难得。但看清歧途只是第一步,你不但要避开歧途、还要找到正途。毕竟大道在前,若不能走得更远,又如何可以回过头、去看轻那些误入歧途而不自知的人?所以修道越往后,道心也更加纯粹,便是要比前人走得更远一些,去触及他们不能触及的境界。”
杨朝夕认真回道:“春溪婶婶苦口婆心,小侄在此谢过!既然已想明白这些,小侄未来如何,便斗胆邀春溪婶婶做个见证了。”
佟春溪也慈和地看着他:“懂得与做到,中间所差的,是一个“道”字。而这一个字,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若能无悲无喜、宠辱不惊,道心方可自定。”
高天玄奥,弦月半遮,云雾如乱絮一般,不时从天幕飘荡过去。一老一少在这演武场中,又说了许久,方才离去。
而曾经潜藏在少年人心底、一些命题颇大的朦胧思考,终于在这几日近乎憋屈的经历中,开始发生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