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稍止,铅云郁结,秋意肃杀。洛河南岸浓密的芦苇荡已转作金黄,在瑟瑟寒风里集体起舞。一两只落单的大雁,埋着头在芦苇荡里钻来钻去,忽然被什么惊了一下,才扑闪了翅膀,远遁长空。
芦苇荡中掩着一座低矮的茅舍,长宽皆不过丈许,高也仅堪一人站立,想来该是渔人晚间垂钓时,偶尔歇脚的处所。茅舍柴门粗陋、透风漏雨,里面支了一架破旧的木榻,便再无其他陈设。洛城一隅,人迹罕至,便是这所茅舍的真实处境了。
直到今日,茅舍却迎来难得的热闹。两个蒙面道士正把蓑衣、斗笠脱在一旁,坐在榻上聊着闲话。偶尔和木榻下面的一个声音对答几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便不再理会。
道士甲嘴里嚼着些东西,口齿不清地说着:“这小道士真有那么厉害?这么厉害的小道士,不还是叫咱们给抓过来了么?”
道士乙也是不屑地一哼:“厉害或许有点。四个对十二个,还能撑一时半会,今天碰到的四个都不是庸手。不过厉害又怎样,纵使天才,年纪太小,剑法、拳法又能练到什么程度?”
道士甲嚼了一会,才又道:“观主说这小子使的那套剑法不俗,却不知道有什么来历。若是咱两个能从他嘴里撬出来、也练了去,岂不是要扬名江湖了!”
这时那木榻之下,却透出来一个声音,隐隐地竟有些回声:“你休想……快放了我……”
道士甲跺了跺脚,笑道:“我们聊我们的,没问你话!老实待着!什么时候想说剑法的事了,咱们再好好聊聊!”
道士乙也嘲讽地笑了笑:“这剑法的来历,我也是无意之中,听那日回来的师兄说的,叫作‘公孙剑法’!就是上清观那老道士、俗家名字叫公孙玄同的,族中传下的一套剑法。据说当年便是大杀四方,在河南道这一带都难逢敌手!”
道士甲擦了擦口水,言语之间满是艳羡:“好家伙!真有这么厉害?那怎么不一早就去把那公孙老道抓了,岂不是更直截了当?抓了个小道士,也不知学全了没有!”
道士乙在他后脑打了一记:“你是个猪脑子啊!都说了这公孙玄同在河南道没有敌手,你去抓一个试试?现在抓的这小道士,便是一本活剑谱。就算学的不全,随后也能拿来要挟一下那公孙老道,岂不是更方便些?”
道士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有道理!观主果然好算计……果然英明神武!咱们便守好了他,待观主来了问出剑法,说不定高兴之下,咱们便是第一拨亲传弟子……”道士甲说着说着,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自己纵横江湖、杀富济贫、各路女侠竞相投怀送抱的巅峰人生,口水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道士乙见他如此,只是苦笑,有些郁闷地嘟囔了一声:“今晚又得在这荒郊野外挨冻了……那帮欺软怕硬的家伙……”
却说尉迟真人、卓松焘被一群不良卫捆了双手,带到位于履信坊的内的武侯铺中。卓松焘却突然问道:“武侯大人,小道有事不明。为何绥福坊的事情,要带到履信坊中来问话?”
张武侯脸上不怒自威,声音依旧洪亮:“你是在质疑本武侯?一会问过话,你便可以滚蛋了!”
尉迟真人却是在一旁解释道:“洛阳城如今户数稀少,便未曾再设那么多武侯铺,有时几个坊市的杂事,凑在一间武侯铺来处理,却也是寻常。”
张武侯却顿了顿嗓子:“来人!把这个老道先关起来,慢慢问话。其他人带着这小道士上马,咱们须先去上午出事那坊道看看。”说完又交代了些其他事情,便领了七八个不良卫,照例捆着卓松焘,按照他的指认,骑马来到上午拼斗的那处坊道。
张武侯和几个不良卫翻身下马,将卓松焘拉至近处,让他将上午发生之事讲了一遍。卓松焘知道这张武侯是要破案,便从上午出了麟迹观说起,如何沿着坊道避雨而走、在宣范坊何处遭遇伏击、蒙面道人发冠衣着如何、所用刀剑特点等,详详细细,无一不漏。又将上午解开扔在一旁的套马索找到,递到不良卫手上,作为物证之一。
当说到宣范坊东北口接应的马匹时,一名不良卫已经从那边探察回来,对着张武侯摇了摇头:“地上的马蹄印子,近半个时辰踩出来的尚且清晰,早一些的马蹄印却已经被雨水泡得松散,和新的搅在一起,无法循着蹄印去找。”
张武侯眉关紧锁,让同来的不良卫在附近继续探察,上午两方道士拼斗的痕迹能看到一些,但能用来分析蒙面道士身份的线索尚未找到。卓松焘也跟随拉着他的不良卫细细搜寻,想从上午四人联手反击的那片区域,找出些东西来,帮助武侯铺尽快找到杨朝夕。
这一通搜寻,便是小半个时辰。正要放弃时,一个不良卫突然在地上的泥水里,捡到一小块工整的瓷片,以手擦干净后,拿到张武侯面前。卓松焘看见这边似有所获,也与拉着自己的不良卫凑了上来。只见那瓷片椭圆、色彩淡绿,两端各有小孔,中间以红釉彩画出浅浅的阴阳鱼图案。
卓松焘正看得不解,张武侯眉头却舒展了一些:这是道士才用的帽正石,只是尚不能确定,是不是蒙面道士所留。好在算一道线索,可以安排一部分不良卫,暗暗去各处道观查访。如有类似的帽正石时,便可传那观主过来问话。但若要就此破案,怕是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张武侯将同行的不良卫全部叫来,才道:“常四、鲁大、汤六!你们拿着这帽正瓷片,在城中各处道观暗暗比对查访,先勿暴露意图,若有消息,回来报我……高麻子、田胖子,你们和城里的游侠、赌棍、无赖子惯熟,今日准许你们去厮混一回,带些有用的消息回来……”张武侯几句话说完,便将不良卫分派了出去,只留下仍拽着卓松焘的那个不良卫。
卓松焘见张武侯行事果决、条理分明,不由的有些钦佩,拱手拜道:“武侯大人!小道在此先行谢过。不知大人名讳可否告知?日后见得我家观主,须据实禀明,好备下谢仪……”
张武侯神色不变,只是语气舒缓了些:“此间事已问清,你可就此离去。若也有了消息,须第一时间过来禀报!我名张松岳,谢仪也好、麻烦也罢,我便一人接下。”说完,看了一眼那不良卫。那不良卫便心领神会,将绳索解开,放卓松焘回去。卓松焘也不虚礼,拱手一拜,便急忙向弘道观奔回。
张武侯看着卓松焘走掉,眉头微皱,想起城里最近暗中在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次之事,怕是没有这般简单,须得再同上官好好禀报一番了……
朱介然、方七斗等一众道人,此时已回到弘道观,问过留守的小道童,便知公孙真人尚未回来。而带着他们打上门去的观主尉迟渊,偏偏又被那张武侯当做祸首拘了过去,想来一时半会也是回不来的。众人在宽阔院落中松散地站着,颇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悲情。
弘道观自然也有些挂单日久的年长道士,但多是科第无门的儒生转投道门,传经讲义者居多、略通拳脚的也有,但都胆怯如鸡。若裹挟着他们出去与人拼斗,既无勇武、武技也粗陋,不过是送上去的人形沙包。
方七斗虽不是大弟子,但平日里出头逞勇的、却多半是他,在师兄弟中才有些人缘。这时已将大家劝回来,自己再不说话,怕是这份敌忾之心很快便会散掉,救观主也好、救冲灵子也好,更无从谈起。
方七斗心念急转,才沉声道:“各位师兄弟、上清观的道友,眼下观主不在,观里讲经师傅们都已年长,若要救人,还得是咱们。我方七斗平日里无形无状,不曾在师兄弟面前有过什么惊人之举。今日事出突然,我便斗胆做些提议,若众位肯听,便依言行事;若说的不对,我便一人独往,绝不误导众位!”
青灵子朱介然见弘道观众道士已经静了下来,但尚未有人回应,便跟着道:“在下在此,先谢过众位道友!此事本因我观小师弟被掳而起,我们师兄弟纵使舍命去救,也是责无旁贷!众道友方才已经尽力去找过,在下实在不敢得寸进尺、怂恿诸位道友再去行险。诸位道友心中难处,在下自然明白,不如这事还是交还我们,以保尉迟观主无尤。”
方七斗面色微怒:“朱师兄便是瞧不上我们弘道观么!我辈修道之人,若不能欲念清明、向善而行,那还修什么道法?既明善恶之辩,又通拳脚武艺,便是冲冠一怒、斩尽奸恶,道尊也必不会怪罪!”
弘道观众道士听他这样说,心中残存的一点犹豫和怯懦,便已尽数消弭,气势顿时为之一振。
朱介然这才拱手向众人长长一拜:“便再谢众位道友相助之恩!”
方七斗接着又道:“如今只两件事情:一是救观主,二是救杨师弟。要救观主虽有些麻烦,却不是不可能,只是不能用强,需得如此这般……救冲灵子反而困难些,本来以为是道冲观干的,但是去了之后,看他们的反应,却又不像是。如今有用的线索太少,武侯铺那边肯不肯尽力去找、也不好说,只能寄希望于洛府守卫森严,冲灵子没被转移出城。我们自然不能坐等消息,须先得稳住阵脚,再在洛阳城中一寸一寸地去找……”
众人正与方七斗商议间,弘道观的大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