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的两封私信被心腹贴身带着,上了奉送鲜物的快船。
这种快船一般是属于宫里尚膳监,专门给宫里进贡鲜物。比如江南的河鱼,东海的海鲜,还有江南江淮的时令蔬果。
打着内府的旗号,处处船闸优先,个个关卡放行,日夜兼行,一个字,快!
如果顺风顺水,从江都到京师两千里水路,四五个日夜就能赶到。
那两封信先是在高邮超过岑国璋一行,然后在他们抵达淮安的第三天,悄悄地在京师朝阳门外的广宁桥上岸,直接去了林家在京师的商号,找到管事,林老爷的堂弟林三爷。
林三爷验过信封上的火漆无损后,将这两封信通过不同的渠道呈送给各自的收信人。
信送进沈府没多久,沈平安就从内阁散值回家。
“哪里来的信?”沈平安一边问道,一边双手举高,任由小妾秋海棠给他宽衣解带,脱下公服,换上家居服。
“回老爷,江都林府。”内管事在屏风外面答道。
“玄镜堂林府...”沈平安沉吟了一会,吩咐道:“把幼良唤来。”
“是,老爷。”
“老爷,先吃饭。”秋海棠递上一碗参茶,伺候沈平安喝下。
她是沈首辅前年才纳的小妾,年方二十,长得花容月貌,机灵可人,很快就成了沈平安最信任的人之一。
“叫人把饭菜摆在花厅里,我和幼良一起吃。”
“既然六爷陪老爷一起吃,那妾身就回避下。”
“嗯,你择几样爱吃的菜,端在屏风后面吃。我老了,时刻离不开你。就是一些破事,需要商议下。”沈平安握着秋海棠的小手,满是柔情地说道。
“是的老爷。”秋海棠垂着头,温婉地应道。
不一会,饭菜在花厅里摆好了,沈幼良也来了。
他是沈平安的幼子,也是府上的六爷。名无疾,字幼良,二十七岁,早早中得进士,跟曾葆华还是同科。
不过他安安心心地做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在父亲身边尽孝侍奉。
沈无疾早就成亲,有一妻一妾,子女一对,在沈府西院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居住。
“老爷,你唤我。”
“幺儿,坐,我们爷俩好几天没在一起吃饭了。”
“是啊,上回跟老爷一起吃饭还是上月二十六。”
沈平安等沈无疾坐下后,把林府那封信递了过去。
“江都林家来信了,你先看看,然后我们父子俩边吃边聊。”
“是,老爷。”
沈无疾接过后,挑开火漆封印,抖出信纸,一目十行看完,然后又递回给沈平安。在沈平安看信时,沈无疾用筷子夹了几样父亲爱吃的菜,放到他的碗里。
沈平安放下信纸,又摘下水晶老花镜,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菜,细嚼慢咽起来。过了一会,把菜咽了下去后才开口道:“幺儿,你怎么看?”
“此信不尽不实,避重就轻。”
“嗯,这个老林,不说实话。”
“是的老爷。岑益之刚到江都就针对林家?林佑辅太看得起他自己了。”
沈平安用筷子给沈无疾夹了一些菜,微笑着说道:“林佑辅,被他屁股底下的金山银海迷花了眼,以为天底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好,就算天底下确实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问题是他的银子怎么来的?心里没个数吗?”
“老爷说的极是。当年太祖太宗皇帝为了犒赏几位商贾的义举,才赐下这么个金饭碗。偏偏这些皇商的子孙后代,荣华富贵享受惯了,忘记这一茬了。天家能赐下金饭碗,自然也能夺走!”
沈平安吃了几调羹红薯小米粥,突然指着这口金边天晴荷叶碗问道:“幺儿,知道这红薯谁进贡来的吗?”
“老爷,儿子知道。是黔中思播百姓,感念皇恩浩荡,特意进贡上等红薯五千斤。老爷得皇上恩典,分了五百斤。”
“哈哈,这红薯好吃,尤其一起熬成小米粥,香甜软糯。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这个最好不过。”
“儿子知道老爷的意思。岑益之还在平定豫章乐王之乱时,就叫人暗中在辰州试种这些良物。如此心计深远的人,就算要对付林家,怎么会一到江都就如此要打要杀的。而且,林家那位少爷,也是出了名的。”
“那个混账东西,早晚把他林家百年基业卖干净了。”沈平安微眯着眼睛说道,“幺儿,你觉得如此处置此事?”
“老爷,淮盐十大纲首,我们徽商占了四位。林家顺着这条线就爬了过来。这些年,老爷得了他林家好些相助,但是也替他林家遮挡了好些风雨。不欠他们家的。”
“是啊,不欠他们家的。而且现在,我也遮挡不住这朝中的风雨,只能各安天命了。”
“老爷,儿子担心,林家这么一闹,岑益之原本无意,现在反倒跳出这么一只鸡来。”
“岑益之查案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林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多年,尤其是他那个混账儿子,这些年闹得不像话。各处衙门不知积压了多少案卷。这些无头案,在岑益之手里,就是能要人命的利刃啊。”
“老爷,要不要撇清我们与林家的关系?”
“撇不干净的。不过不用担心,林家塌下来,还砸不到我们,还有比我们个高的。幺儿,你明天去办这么两件事。”
沈平安低声交待了几句,沈无疾点头记下了。
第二封密信,费了番功夫,才在周吉祥出宫回府后送到他手上。
当今正弘帝十分勤政,内廷司礼监就成了最忙的机构。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吉祥,一直忙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出来回府。
“老林来的信?”周吉祥大大咧咧地撕开信封,看完后乐了,“林大少被打了?哈哈,恶人就得狠人磨。你们这对活宝父子,富贵池子里泡久了,不知道岑老虎的厉害啊。对付你们林家?太他娘的把自己当回事了。”
自言自语几句后,周吉祥转头问外管事周大祥,“这些年,江都林府送来了多少银子?”
周大祥是周吉祥族里的侄儿,专门帮他看着这座外宅子,顺便跟各处的神仙打交道。
“老爷,从你老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开始,少说也送了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
看到周吉祥有点嫌少的意思,周大祥连忙又补充道:“还有苏南、锡山等州县的一万亩上好水田,江宁、苏南四家商铺。”
“哦,这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五十万两银子。”周吉祥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一只抱了窝的老母鸡,“这个老林,确实有份孝心。”
“老爷,看在他一番孝心份上,不如给他回封信,也好让他安心。”
“慌什么!”周吉祥不慌不忙地说道,“明儿早朝后,皇上要跟内阁商议大事,已经有旨下去了,请昱明公参加。里面肯定会有这盐政的事。老爷我要替皇上批红,等看看风向再说。”
看到周吉祥有推诿的意思,周大祥心里有点急了。这些年,林家可是把他也喂得饱饱的,不想断了这处财路。
眼珠子一转,建言道:“老爷,你不是一直想把江宁织造府的人换成自己人吗?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叫林家好好打听下黄敬的差错。”
周吉祥眼睛一吊,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个小兔崽子,在外头被人叫了几声老爷,就以为是阁老部堂?居然敢掺和到朝中政事来了?本老爷是想换了黄敬,你叫林家去打探老黄的差错?你是怕林家惹一个岑国璋不够,再加一个添头是吗?”
周大祥连忙跪下,不停地磕头,“老爷,小的真的是想给老爷出主意来着,绝无二心!”
“哼哼,道行不够就少跟着掺和。黄敬是潜邸老人,跟任世恩的关系深得很呢!你以为他只是帮皇上去织造龙袍衣物去的?人家是皇上安在江南的总耳目。一天一份密奏,只要进了他耳朵的,都可以写上去。这份密奏连我都看不到,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老爷,小的糊涂,猪油蒙了心,尽出馊主意,请老爷重重责罚。”周大祥连连磕头道。
“你个兔崽子,记住自个的身份,不要收了人家银子,迷花了眼,周府的管事不做,做起林府的管事。”
“小的万死不敢!”
“去,领二十板子去,然后给我记住了自己的身份!”
“是,谢老爷开恩!”
周大祥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吉祥又拿起林佑辅的那封密信,看了一会,笑了,“岑国璋,任世恩,杜凤池。”
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周吉祥的脸上浮起凝重之色,然后把信纸凑到火烛处,点燃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