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走了几步,覃北斗发现是往另外值房走,正要问一句,孟和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
“覃老先生,皇上还叫请洪老先生。”
“皇上也传了洪次辅,那是我应该一起陪着去请。”
“覃老先生真是知书达礼的人。”
两人说了几句,来到洪中贯的值房门口。
孟和上前说了一句,洪中贯马上就跟着一起走。
三人走在巷道上,这里朱墙高耸,立在两边,一条石道笔直悠长,然后一道紧闭的大门,截断了去路。在覃北斗的眼里,像极了这官路,两边堵着你,让人左右为难,向前走呢似乎能看到头却前路未卜。
走出巷道,穿过皇极殿门前的空地,转到旁边的一处空院子里。这里是新科进士们等候觐见皇上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寂静极了,地砖缝隙开始长草了。
几个火者挥舞着竹竿,四处跑动,各个都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见到孟和一行人,连忙在路边上跪着。
“孟公公,他们在干什么呢?”刚才走了一路,三人都没说话,气氛十分沉闷。覃北斗抓到这个机会开口了。
“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有些老鸹飞到这里找草籽吃。皇爷是最不喜欢老鸹的,听到声音都烦。所以宫里面只要发现老鸹的踪迹,都要赶了去。”
孟和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热得有点发白的天,摇摇头道:“这么大热的天,这些老鸹飞到这里来,就为了几口吃食,也不怕晒死。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覃北斗心里一紧,在暗暗琢磨这位皇上身边近侍话里是怎么个意思?会不会话里有话。
这时,洪中贯开口了,“皇上还在澄心草庐里打蘸祈雨?”
“是的,到今个是十二天。这些日子,皇爷天天是一日三碗稀饭,眼见着瘦了一圈,奴才们,看着真是心痛死了。”
说到这里,孟和擦了擦眼角,抹去几滴眼泪。
覃北斗想起,皇上见老天迟迟未下雨,便下令将靠西海子的玉清阁收拾出来,改名为澄心草庐。搬进去戒斋修心,打蘸祈雨。
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想不到皇上还来真的。
“那可不行啊,这样下去,皇上的龙体怎么熬得住啊?”洪中贯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不是嘛,多亏了老祖宗日夜不歇地在皇上身边照应着。”
“任公?”
“可不就是我们老祖宗嘛。皇爷从五岁起,就是老祖宗一手侍候大的。老祖宗年岁大了,身子骨熬不住,皇爷体恤他。要不然,皇爷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他啊。幸好老祖宗手把手地教我,指点我如何伺候皇爷,总算能替他老人家分点忧。”
洪中贯和孟和一说一搭地,不知不觉地走进后宫深处。
“两位老先生,都说你们是天上文曲星降世,辅佐圣君的,这青词写得再好不过,能够直达上天凌霄殿。奴才们拜托两位老先生了,可得好好写写,给昊天玉帝禀告一声,早点赐下几场雨来。再拖几天,我们皇爷的龙体,可真是吃不住了。”
“孟公公放心,我和覃阁老肯定会拿出十二分精气神来。”
着急忙慌地叫我们两位阁老过来,居然是写祈雨青词?
覃北斗一时气闷,正想开口说几句,听到洪中贯与孟和的对话,一时又摁住不说了。
走近澄心草庐,只见门口人影晃了一下,洪中贯和覃北斗还没反应够来,孟和引着他俩往旁边的阁屋走去。
“皇爷吩咐了,两位老先生先在这里静心敬天,青词写好,请皇爷过目后,再呈送上天。”
覃北斗还想说什么,洪中贯抢先说道:“孟公公,皇爷和任公的苦心,我们知道了。请放心,我与开阳必定诚心诚意,写好敬天祈雨呈文。”
任世恩在草庐门口给孟和打个手势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静静地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正弘帝的旁边。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静得连铜兽里喷出的香气飘荡摇摆声都能听到。
正弘帝身穿宽大的罗纻道袍,端坐在一张首阳山艾草编织的蒲团上。他长吐了一口浊气,眼睛未睁,右手一伸,自然而然地拿到了那杯温水。
轻轻抿了几口,放下水杯,舒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
任世恩已经拿着一方松江棉布巾,在不热不冰的水里泡透,又拧得三分之二干。见到正弘帝睁开眼,连忙凑了上来,跪在前面,轻轻地搽拭着他额头、脖子上的汗水。
“任公,我们祈雨十二天了。”
“是的皇爷,足足一周天了。”
“洪先生和覃先生都请来了吗?”
“请来了。老奴叫小孟子带去隔壁屋里写祈雨呈文去了。”
“朕亲自戒斋祈雨,还请了两位阁老写青词,够诚心了。”
任世恩知道正弘帝的心思,十二天过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所以他刚才主动建议,请皇上传口谕把两位阁老来写祈雨呈文。
要是雨下了,那是皇爷为天下万民的大仁大德感动了上苍;要是雨没下,也有个转圜余地。
会不会是做臣子的失德,或者青词没写好,惹恼了上天,这才降下此天灾?
“皇爷,您的诚心,昊天上帝看在眼里。只是这天下之大,难免出几个魑魅魍魉,扰乱世道,惹得天怒人怨。皇爷,您不能因为他们的罪过罚自己个。”
“上天把天下九方万民授予朕,魑魅魍魉,也是朕的子民。他们倒施逆行,惹得天怒人怨,我当然也该罚一罚自己,然后才能罚他们。”
“皇爷圣明。”
“坐,你坐在旁边,朕就心安些。”
任世恩眼睛一红,轻轻在旁边坐下。
“任公啊,从朕五岁开始,你就陪在身边。多少风雨,是你陪着朕一起走过的。记得风雨最急的那些年,朕和你,也是这样坐在,祈求上苍保佑。可算熬过来了。”
“皇爷是真命天子,奉天承运,自然能够逢凶化吉,入继大统。”
正弘帝手往上一挥,宽大的袖子就像一把大砍刀,划破草庐里的寂静。
“可是有些人偏偏就是不认,他们心藏祸心,图谋不轨。朕能泽被天下,也有万钧雷霆!”
话刚落音,听到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然后有人在远处高声呼道:“起风了!聚云了!”
看到正弘帝的脸色,任世恩连忙走到草庐外面,呵斥道:“什么人在高呼乱叫,去,抓起来,先打二十板子,再送去御马监喂马去!”
“遵爷爷的话!”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任世恩又低声吩咐道:“去钦天监,叫那几位五官灵台郎看看天。快!”
不一会,有个管事太监在草庐门口禀告道:“启禀皇上,钦天监四位五官灵台郎看过天了。今儿巳时两刻起了南风,东南边也聚起了卷云。要是今晚月离于毕,就会天降恩雨。”
任世恩连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朗声道:“万岁爷,天要下雨了。这是皇上你的一片赤忱之心,感动了昊天上苍。”
正弘帝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帷幔给朕拉开。”
站起来跟过去的任世恩连忙拉开,一阵风呼地一声卷了进来,吹得正弘帝眼睛一眯,宽大的道袍衣襟腰带都飘动在空中。
他站在凛凛风中,冷冷地说道:“我大顺朝的风雨,从来就没断过。有风也好,无风也罢,晃来晃去的,都是这人心。”
“朕身为天子,为天下求风调雨顺,就算是跪求昊天上苍,也是应当的。子跪父,理所当然。偏偏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毫无敬君孝父之心,枉为人子!其心可诛!”
站在旁边的任世恩知道,恼怒的皇上,终于对那伙人动了杀心。只是此时的他,什么不敢说,什么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