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从衡州迤逦北上,过了渌口后突然向西,行了几十里绕了一个大弯,折向了东北方向,然后不断飘忽,最后摆正态度,向北而去。
在这个大弯东边,被湘江一个半圆给围起来的是湘坛县,再北一些就是宜山县。两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大金山,其实就是座不大的丘陵小山岭。
大金山山脚下的一条路上,一座一间二柱的牌楼正处在收尾阶段。十几个工匠坐在路边的树荫底下,正喝着水吃午饭,好好歇息一会。
此时是正午时分,太阳挂在头顶上,毒辣地像一位极其歹毒的后妈。
路上慢慢悠悠走过来一位老汉,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深蓝色竹布衣衫,戴着一顶草帽。身后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穿着一件青色细棉布衣服,也戴着一顶草帽。
两人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伙工匠那里,老汉开口说道:“几位老哥,能不能讨口水喝。”
工匠头头一听不是本地口音,也不以为然,指了指旁边的水桶说道:“自己去舀着喝,都是山上的泉水,管够。”
老汉和年轻人咕隆一口气喝了两瓢水,抹了抹嘴巴,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老哥,这是给哪户人家修得牌楼?”
“这是给岑家湾岑大老爷修的勋贵牌楼。”
“岑大老爷?现在辰州知府、八州宣抚使岑益之岑大人?”
“是的,就是他。上回子他在豫章平了乐王的乱,得皇上下旨封了轻车都尉,货真价值的勋贵爵位啊。”
“这牌楼是岑家请你们修得?”
“哪里哦,岑大人才不会修,他一天到晚忙着给皇上办差,根本没得那个心思。是全县的乡绅们捐款叫修的。那些老爷们说,我们宜山县从立县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荣耀啊。这是我们全县的光荣,必须得修。”
“不过这牌楼只有一间两柱,不够气派啊。”老汉笑着说道。
“原本乡绅老爷们要修三间四柱的。可是岑大人不同意,说逾制了。这有什么逾制的?几位老夫子拿着书出来争辩。大家吵来吵去没个停,最后还是当过岑大人老师的瞿老先生出来说,先修一间两柱的牌楼。岑大人的官肯定会越做越大,爵位肯定也会越封越大,以后有机会修三间四柱,甚至五间六柱九楼都有可能。”
老汉听了,忍不住仰首大笑:“还是这位瞿老先生会说话。”
工匠们也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工匠说:“大家伙就是可惜,岑大人要是中个状元就好了,就可以修及第牌坊了。岑大人这么聪明有慧根的人,怕是文曲星下凡,中状元就跟喝凉水一样。可是我们岑大人就是不喜欢考试,一进考院就肚子痛。”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跟岑大人一起去考秀才的几个人说,岑大人考完出来时,脸白得跟抹了一层腻子。考秀才都这样,考举人进士还不得把命丢进去。”
“就是,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对了,听说岑大人回故里来了?”老汉又问道。
工匠头打量了一下老汉。只见他额头宽阔,双目有神。但是脸色黝黑,满是皱纹,就跟山上的老杉树一般。
取下草帽的头上,可以看到杂乱的白发一片又一片,就跟冬天下雪时山上的枯草窝子。
“你也是来找岑大人来攀交情的?”工匠头猜疑地问道。
“老哥,为何这么说?”
“自从岑大人发迹后,好多人来攀交情。平日里跟岑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亲友们全来了。还有些说是岑大人父亲,岑太爷的故旧好友。嘿,这些人还真会说,岑太爷都仙逝好几年,说是他的旧友,老太爷也没法说不是啊”
老汉笑了,“我不是岑太爷的旧故好友,也不是来攀交情的。我是来感谢岑大人的。”
工匠头眼睛里还闪着狐疑猜忌的眼神,不过比刚才强多了。
“老倌,你是哪里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豫章饶安人,这回是从松江赶过来的。”
“哦,豫章的,那就对了。岑大人在豫章做官,确实办了不少好事,那边好多人都叫他岑青天。”
这时一位工匠凑过头来说:“我们岑大人,怕真的在南岳菩萨门下当差啊,审起案子一审一个准。听我在县衙做书办的侄子说,岑大人署理荆楚臬台,五天一口气办了十三件冤案,其中有三件大案。”
老汉一听来了兴趣,“老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
“可不是吗。那三件大案,件件涉及命案。其中有一件就发生在我们隔壁湘坛县。都是凶犯家人给臬台衙门塞了银子,原本该秋后问斩偿命的,妙笔生花,捏了个理由,全部改成打板子。”
“真是目无王法啊!看来昱明公罢了那个赵臬台的官,还是对的。”
工匠们热闹地议论起来。宜山县就在潭州城旁边,很多亲戚在城里谋生活,也有不少在各衙门干活,消息灵通得很。
“听说主谋是赵臬台手下的钱师爷。听我堂客娘家的表外甥说,岑大人抓住那钱师爷,搜出的银子有好几万两,码在那里跟座银山一样。”
“老五,人家用银票,那么多银子,谁藏在家里,还不得叫人偷了去。”
“我知道银票,”老五直着脖子,青筋必现地争辩道,“可有些人就是喜欢看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
“嘿嘿,老五,我看是你爱看白花花的银子。”
“这么喜欢银子,赶紧把你家的几个伢子送去读书。岑大人掏钱办了个学堂,不要钱,还包中饭。赶紧送去,学好了有出息,你就能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了。”
工匠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汉和年轻人在旁边听了一会,看到天上有乌云慢慢地飘了过来,生怕下雨,连忙起身告辞,继续赶路。
“老师,你为何如此看好岑益之?”走在路上,年轻人忍不住问道。
“斯盛啊,”老汉想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年轻时,饱读经书,一腔抱负,恨不得荡尽天下污垢。我三次去京城赴春闱,一次是从江夏沿汉江北上,经襄阳、南阳、开封、安阳等地入京;又一次是从舒州经庐州、寿州、陈曹等地入京;最后一次是东下江宁,沿运河北上。”
“一路上目睹了众多民间疾苦。”说到这里,老汉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那些人间悲剧都一一铭刻在上面。
“有一回在德州集市,看到一位母亲,把自己和三位女儿插草待卖,为的就是给亡夫下葬,以及养活唯一的独子...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到这里,老汉黯然更咽。
过了一会,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给那户人家留下了几两银子,不知道能让她们活多久。那时我囊中羞涩,连一人一家都救不活,何况救天下。”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宿未能入睡。当我身心皆疲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闯入我的脑海里,从汉武独尊儒家后,历朝历代一直行得圣贤之学。可是上千年了,太平战乱,还是轮回不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那时,我对所谓的圣贤之学,产生了怀疑,也陷入到深深的疑惑和自责中。圣贤之学如果真得有效,为何历朝历代跳脱不了这个轮回,为何黎民百姓在一次次轮回中痛苦挣扎?后来在京城,我机缘巧合看到了前朝次辅子先公的两本著作,顿时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我冥思苦想了一个多月,连春闱都没有心思,胡乱交了卷子。终于在有一天,我悟到了。这所谓的圣贤之学,只是天子之学,非天下人之学。”
老汉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脸上,满是历经无数暴风骤雨后,屹立不动的宁静。
在远处的天边,一个闷雷撕裂了整个天空,震得大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