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对顾鸾其实算不上多么了解,只是人在宫里久了,自问知道些宫女的想法,便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了起来:“皇上,这在进后宫的事上,宫女们的想法大抵是两种。一种想得简单些,一味地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觉得若进后宫成了皇妃,那便是人上人。”
倪氏就是个例。
“另一种想得则多一些,知道后宫里明争暗斗不断,觉得自己没有家世倚仗,便不如安心做个宫女熬到出宫,好过在后宫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俊语中一顿:“顾鸾姑娘聪慧通透,皇上您看她是哪一种。”
楚稷沉吟着:“自是第二种。”
“这就是了。”张俊语重心长,“皇上您喜欢她,这些日子都在费心费力地让她也喜欢您。可她若真进了后宫,给她什么位份、她的娘家又能帮上她多少,皇上可也得为她思量好了。不然以顾鸾姑娘的性子绝不肯为了恩宠豁出命去,到时必定选择明哲保身,那与皇上可就不免要疏远了。”
这番话直引得楚稷深思,思量半晌,他抬了下眼皮:“这是你想的?”
“……”张俊一瞧被看破了,不敢隐瞒,赔笑,“下奴哪有这本事,还多亏宜姑姑提点。”
打从柳宜离了宫,他就常去走动。封了诰命的人没什么烦心事,连夫家都愿意听她的,日子过得美满自在。
唯一让柳宜头疼眼晕的,也就是皇帝和顾鸾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了。
是以张俊回回去柳宜府里,都是柳宜先听他说一说近来的种种见闻,再反过来由他听柳宜抱怨。
柳宜既烦心皇帝这样的瞻前顾后,又体谅他这份少年人的情谊。一日说到最后,柳宜叹了气,就叮嘱他:“这事啊,我是不打算多管了,你也别多插手。但你记着,若哪日皇上想开了,打算册封顾鸾了,你得提醒他,顾一顾顾鸾的家人,宫里头也给她安排周全,别留下隐患。”
张俊当时直觉得柳宜想得太多,摇着头笑:“姑姑何必操这个心?历朝历代都有宫女得封的。封妃是一档子事,家人能不能跟着飞黄腾达那是另一档子事,不管也就不管了。”
柳宜缓言:“若她只是个寻常宫女,因着皇上一时兴起就上了龙床的,那道理确是这样。可皇上对她颇用了几分真心,就要另说了。”
张俊没想明白:“请姑姑明示。”
柳宜道:“后宫明争暗斗无休无止,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的性子都会变。而若有家世倚仗、位份支撑,处境便多少会好一些。你想想,顾鸾若没有这些,来日渐渐转了性子变成个狠毒刻薄的女人……倘使只是日渐失宠与皇上淡了感情倒也还好,就由着她去;可若两人之间最终大吵一架去翻旧账呢?这些账翻出来,皇上会不会自责后悔,觉得是自己没安排好,觉得是自己错了?”
张俊闻言沉吟半晌:“而若皇上都安排得周全,都为她考虑到了,即便有那一日,也不必自责了?”
柳宜点一点头。
张俊笑说:“还是宜姑姑最会为皇上分忧。”
“我自然是要为他考虑的多些。”柳宜缓了口气,“但这事也不是全为他。顾鸾这姑娘懂事,我也盼她好好的。目下这后宫里啊……你别看人不多,千般算计可未必会少。”
“姑姑说的是。”张俊又应了一声,私心里就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等着来日说给皇帝听。
楚稷听他说完,躺回床上,就沉默地思索起来。从如何安排顾鸾的家人倒给顾鸾一个怎样的位份,反反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
直至困意袭来,他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傍晚时钓了鱼的缘故,楚稷这夜做了个和鱼有关的梦。却不是钓鱼,也不是晚膳所用的烤鱼,而是松鼠桂鱼。
这场梦,好像和他前几日的梦境是相连的。梦里他没拿到顾鸾带回的御状,一时之间只能与那些昏官斗智斗勇,苦挖罪证。君臣之间已然形同死敌,每每见而却还要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派和睦粉饰太平,他心里存着一口气。
于是,在某一日的宴席上,河南巡抚侃侃而谈说案上的一道松鼠桂鱼乃是为了迎驾专程备下的、还专门去江浙请了厨子,他终是借机发作,勃然大怒。
他说去年才刚闹了灾,父母官不该在这样的事上铺张。雷霆之下,那些并不将他这年轻皇帝放在眼中的官员也多少被镇住了些。
可等到宴席散去,他的火气却没消,一拳狠砸在漆柱上。
――饶是在梦里,楚稷都在恍惚间觉得眼前一黑。剧烈的酸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肩头,应是伤了筋骨,激得他直冒冷汗。
画而一转,他就看到了自己养伤的日子。之后的许多日他都不便提笔,说来着实有些丢人。
一觉梦醒,楚稷回忆着梦境中的自己只觉好笑。
倘使没有阿鸾带回来的那封御状,他大概会经历那些?
也说不准。
他时而会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不太像他。可那些梦又确该是“预知”无错,不是预知的话,也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水路复行十余日,船靠在了苏州。
苏州城中水路纵横交错,许多人家都临河而居。楚稷便命人将船行至了离行馆不远的地方才停,下了船,自又是一番百官迎驾的盛景。
不同于河南官场早已引得朝廷疑虑,江浙一带乃是鱼米之乡,数位官员都贤名在外。楚稷便显然心情不错,和官员们说笑着往行馆同行。身边随行的宫人们见状也都轻松几分,顾鸾隐约听到身后随着的宫女要相约出去买点心,便压音说:“苏州的糕点是好吃,你们若去买,帮我带些回来。”
两名宫女含着笑正要应,楚稷一唤:“阿鸾。”
顾鸾赶忙上前,楚稷笑看着她:“正好朕一会儿有事要议,你不必守着,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去。”
言毕又跟身边的江苏巡抚说:“这是朕跟前的掌事女官,你找个对各处集市熟的人,带她随处走走。”
“诺。”巡抚笑着一应,就招手挑了个侍卫上前。楚稷又转身看看顾鸾身后的那几个宫女,笑说:“都去。”
一时间四周围满是谢恩之声,一群年轻姑娘这就结伴走了。楚稷迈过行馆的门,一拉巡抚:“朕让你找的人……”
“找着了,找着了。”江苏巡抚接连应声,向内院一引,“皇上请。”
江南风光顾鸾实在是阔别已久了,屈指数算,竟已有几十年。
这趟闲逛她便不免逛得“身心投入”,各样点心见了就想买,好在她们一道出来的人多,买多些也不怕。
手底下有宫女不免劝她:“大姑姑悠着些。这些东西又不禁放,买多了吃不完的。”
不及她说话,方鸾歌就笑道:“那才要多买些!大姑姑吃不了,我们可就占了便宜了!”
“好精的算盘啊!”顾鸾杏目圆睁,扬手作势要打,方鸾歌一闪身跑开了,笑闹声扬出好远。
一行人就这样笑笑闹闹地从午后一直玩到了傍晚,眼瞧着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才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乘马车回行馆去。
行馆中,楚稷已在房中与人议了一下午的事。对外所说的由头是此行办案以致河南一地官员空缺颇多,需挑有识之士填补空缺,实则多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此坐下来一议,他却愈发觉得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还是有那么些建树的。
顾鸾回到行馆后先去更了衣,又让方鸾歌帮她将发髻也重新梳了一梳,便寻去楚稷院中当值去了。
行馆不比宫中处处是殿阁,大多只是寻常院落的规制。她便先去侧边的厢房沏了茶,连带着两样点心一起往里端。
入得书房,顾鸾就见楚稷端坐御案前,一官员装束的男子坐在侧边的椅子上,但因而朝楚稷,她只能看到个侧后的身影。
顾鸾莫名觉得的身影十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姑且压低了眼帘,规规矩矩地去给楚稷奉茶。
待得行至楚稷身侧放下茶盏,她眼帘一抬,看见那官员的正脸就愣住了。
那人一看她,也愣住了。
二人相视一望,一时都想说话,却因都碍于圣驾在前,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
这倒弄得楚稷也一愣。
有那么一瞬他禁不住地怀疑――莫不是江苏巡抚给他找错了人?
略作沉吟,楚稷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鸾,顾鸾低下眼来看他,他睇了眼那人,试探着问她:“你不认识?”
“……”顾鸾又愣了一瞬,继而意识到他大约是对个中关系心里有数的。
她便抬头,轻唤了一声:“爹。”
楚稷松气,没找错就好。
顾巍傻在了那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女儿进宫不足一年竟就混到了御前,且从服制看身份还不低、从皇上的反应看……混得还挺好?
“阿……阿鸾?”顾巍缓了好半晌,才僵硬地问出了一句,“在宫里……还好啊?”
“都……都好。”顾鸾比他还僵硬。
不是她和父亲不亲,实在是几十年不见了。几十年啊,足以让她适应亲人亡故一事,许多儿时的记忆也已淡忘,眼下冷不丁地再度相见,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稷看看他们,只道是自己让他们变得拘束,边起身边道:“你们父女必有许多话要说,朕出去走走。”
“……皇上!”顾鸾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
他身形一顿,她也愣住了,转而意识到不妥。
她只是觉得她对他更熟,见他要走,他瞬间怕极了自己应付不来。
可她不该伸手拽他。
“皇……皇上……”顾鸾艰难而笑,轻颤着一分分将他松开,“皇上……不必……嗯……奴婢可以改日再……”
她实在心虚,觉得纵使要与父亲促膝长谈,也得好好回忆一下自己在家时的事情。否则一不留神露馅了怎么办?她怕被父亲瞧出不对劲来。
顾巍则因为她的失敬之举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时甚至忘了起身,双眼只死盯着皇帝。
皇帝若凶他女儿一句,他立刻跪下谢罪!
却见皇帝一语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而上一分分绽开笑容来:“这样紧张,怎么了?”
顾鸾低下头:“……突然见着爹爹,奴婢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见亲爹要什么准备啊?
楚稷费解地看她一眼,还是做了别的打算:“那先用膳,都随意些,当是家宴了。”
顾鸾低低地应了声“好”,心神一时还紧张着,已在苦思冥想地回忆自己儿时的事情,并未好好听他说了什么。
顾巍直听得瞳孔皱缩。
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