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闻言,稍稍放松了一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放下,静静的站在那里,异常的沉默。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来长安城,既然来了,便多呆些时日,看的多了,说不定你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赵无昊脸上带着几分期望,似乎是看自己的学生,希望他可以开阔眼界,改变认知,成为一个包容的人,而不是一个狭隘的人。
叶苏闻言,只能点头,恭敬的行了一个礼节,沉声道。
“叶苏见过赵先生!”
赵无昊身体松松垮垮,看上去没有精气神,瞥了一眼恭敬的叶苏,打了一个哈欠,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如今秋风瑟瑟,正是睡觉的好时节,他为了见一面叶苏,耽搁了他宝贵的休息时间。
“你来此地,是为了看长安,还是为了看我?”
叶苏心神一震,自己的心思在这位先生面前,根本隐藏不住,被看得一清二楚。
“看长安城,更看先生!”
叶苏十分老实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在这位慧眼如炬的先生面前,他也不敢耍任何的小聪明,因为那后果会让自己承受不起。
“长安城你看了!我,你也看了,感觉如何?”
赵无昊走了两步,距离叶苏更近了,没有任何的威压和气势,但是却莫名的让叶苏感到敬畏,紧张,甚至是恐惧,有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就像是老虎走到了羚羊的面前,即使没有猎杀,依旧让羚羊躁动恐惧,这是两者之间的差距过大造成的。
“长安城很繁华,很特别,不愧是天下第一雄城,但是却不适合道门生存,也让我感到不适!”
叶苏目光看向了质问道士的长安城的信徒,心中还是感到别扭,长安城的百姓对昊天没有任何的敬畏,甚至将其当做了可以讨论的八卦,随意质疑谈论,没有一丝的敬畏,也看不到任何的虔诚,他们只是消遣罢了。
“说得不错,看得也准,不愧是知守观的行走弟子,见识过人,一针见血,这也是大唐被西陵神殿敌视的原因,光明的神辉照耀不到这个国度,昊天也不再至高无上!”
赵无昊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叶苏表现出来的修为实力,智慧见识,心胸气度,都远远超出了小胖子陈皮皮,不愧是知守观的天下行走。
再看看书院的行走宁缺,粗鄙贪婪,狡猾奸诈,贪财好色,毫无节操,自家的这个是什么玩意,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要比人与猪之间的差距还大!
“那我呢,你又看出了什么?”
赵无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兴趣,目光湛湛,盯着叶苏的眼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叶苏深吸一口气,心神再次提起,眼眸中闪过一抹沉思,斟酌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也没有看到,看不清深浅,看不清性格,甚至是连样子都看不清,好似有着一层迷雾笼罩着先生,让人无法窥探到您的一分一毫,整个人都如同一个谜团,让人难以理解!”
叶苏说到这里,神色多了几分激动,杂念翻涌,眉头紧皱,疑惑而又敬畏的注视着眼前的人,心中暗叹。
“不愧是可以将观主逼得不敢现身的存在,即使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依旧看不明白他,也无法思索他,更不能理解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存在!”
“你倒是老实,将自己所见所思都如实说了出来!”
赵无昊这话是夸赞,叶苏果然不错,没有任何的隐瞒,不要小看这一点,许多聪明人总喜欢耍心眼,自作聪明,这种人往往下场都不好,只有叶苏这样聪明且识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长安城不错,也欢迎外来人,希望你可以在长安城住的高兴!”
“也许我在长安不会住的太高兴!”
叶苏脸上浮现出了苦涩之意,不论赵无昊,还是书院,亦或者是这些长安的信徒,所有的都让叶苏难以高兴起来。
“不高兴,那就住到高兴为止!”
赵无昊神色一正,十分认真的对叶苏说道。
叶苏闻言,脸色微变,露出了不自然的假笑,似乎十分高兴的样子,连忙说道。
“高兴,我现在就很高兴!”
赵无昊打量了一眼叶苏,带着一丝诧异,心知肚明的问道。
“你刚刚不是说不太高兴吗?”
“赵先生说我高兴,我哪敢不高兴!”
叶苏敬畏的说道,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像极了一个高兴的人。
“你果然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想到你居然懂得这个道理!”
赵无昊实在是太霸道了,可以让不高兴的叶苏变得高兴,至少表面是高兴的,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孺子可教也,我看好你!”
赵无昊的手掌落在了叶苏的肩膀上,像是长辈赞赏晚辈一般,充满了鼓励和夸赞。
叶苏瞳孔紧缩,心脏一阵阵的剧烈跳动,什么时候,这只手什么时候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竟然不知道,惊恐让他脸上的笑容都差点维持不住了。
好在,赵无昊没有其他动作,说完这句话,就消失在了原地,让叶苏子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十分憋屈的表现着自己的高兴。
通体全黑的马车向雁鸣湖畔驶去,宁缺坐在车厢里,靠着车后壁闭目养神,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车窗外隐隐传来桂花的香味,他知道这是何府中的桂花开了。
便在这时,宁缺怀里某个事物忽然温热起来,热度透过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车厢里的空气当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浓了几分。
宁缺睁开眼睛,伸手到怀里取出用布紧紧裹住的阵眼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清晰的热量,眉头缓缓挑起,神情凝重。随着学习与静悟,如今的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有了很深的认识,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师傅颜瑟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经与长安城渐渐有了联系,能够感知到这座雄城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宁缺感觉到,有一位绝世的强者,已经进入了长安城,他并不知道来到长安城的这位强者是叶苏。他只知道对方很强,强到阵眼杵都开始微微发热,眼中不由生出极浓重的警惕意味,对车前的黑马说道。
“回书院。”
进入书院后山,瀑布轰鸣,宁缺绕过瀑布,来到那片绝壁前,顺着绝壁间隐藏着的斜陡石径缓缓上行,回到自己住过三个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藤花早已凋落,结的紫藤果,已经变成了地面上蚂蚁们的食物。
宁缺站在崖畔,看着身前的云海和云海那头的长安城,沉默了很长时间,大师兄李慢慢走到了他的身畔,同样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说道。
“来的人是叶苏。”
宁缺已经感觉到进入长安城的是位绝世强者,所以听到叶苏的名字并不意外。
“你无需担心,有人已经见过他了,他在长安城会十分老实,也会表现的十分高兴!”
宁缺眉头微挑,不解的看向了李慢慢,目光中满是疑惑,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奇怪。
李慢慢没有看向宁宁缺,神色平静,目光温和,只是淡淡的说道。
“他不敢不高兴,也不敢不老实!”
小道观临街有坊有檐,在雨后的阳光中有阴影,两个人站在这片阴影中,叶苏看着陈皮皮圆乎乎的脸庞,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陈皮皮看着叶苏身上的淡淡光泽,压抑着心头的震惊与惊恐,颤声说道。
“师兄,你到底吃了什么药,居然有这境遇?通天丸我一直留着的,如果你真要尝试破境,你可一定得先和我说,可不敢瞎吃。”
修行之道,越到最后越是艰难,便如同攀登险峰一般,最后几步总是最艰难的距离,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早在十余年前,已经走到了修行道路的最深处,想要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谈何容易。
所以当陈皮皮看着屋顶上的叶苏,脚踩木梯如踩流云,素衫光泽隐现,明显处于某种契机之前,以为他肯定走上了某种捷径。
叶苏当然没有吃药,即便是知守观最珍贵的那些药丸,他都没有吃过。因为从开始修道始,他便一直坚信,修道之人,一旦依赖于外力的辅佐,那么终其一生,便没有任何机会去抵达真正的彼岸。
直到陈皮皮连续说了两次,叶苏自己才发现了某种异样,站在小道观前的阴影里,叶苏脸上挂着笑容,好像十分高兴,望着或远或近的民宅与坊市,默默感受着自己的道心,发现自己僵化了十余年的境界,竟然真的发生了某种颤抖,出现了一道裂缝,不由震撼无语。
长安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长安城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他只是按照赵无昊的吩咐,表现的很高兴,每日在长安城到处闲逛,竟然不知不觉真的高兴了起来,晋入了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奇妙状态之中。
“我没有吃药,只是见到一个人,看到了真正的长安城,心中高兴罢了!”
叶苏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心中愉悦高兴,一切都发自真心,让陈皮皮眼睛都瞪大了,这还是自己那位整日冷着脸,无比高傲的师兄吗?
“此次来长安城,是我的一场修行,让我看到从未看过的人世间,看到了从未看过的人,看到了从未看过的天地,也看到了从未看过的自己!”
叶苏十分感慨的说道,在长安城中,他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道心有所领悟,所以才会发生如此大的蜕变,让陈皮皮都误以为他走了修行的捷径。
书院后山,二先生君陌站在瀑布之前,听着入耳如雷的水声,看着四溅如星的水雾,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知沉默了多久后,说道。
“听说他每天都表现的很高兴。”
大先生李慢慢站在君陌的身旁,叹息说道。
“他来长安,便是机缘,这等事情,莫要羡慕。”
君陌微微挑眉,桀骜睥睨,锋芒毕露,不屑的说道。
“师兄,我何须羡慕他?”
“那就好,赵先生上次出游,听夫子说,他见了很多人,其中就有柳白!”
李慢慢转移了话题,说到了君陌最关注的人和消息,神色幽幽,少了往日温和。
“结果如何?”
君陌嗜剑如痴,对世间的有名剑客如数家珍,但是其中只有寥寥几人被他放在心上,其中就有柳白,那是他最想要击败的对手,因为只有击败了柳白,才能向书院前院的某人挑战。
“柳白被赵先生一记指剑重创,如果不是赵先生手下留情,人间就再也没有大河之剑了!”
李慢慢神色凛然,柳白的实他十分清楚,即使是夫子对其剑道修为也赞叹不已,认为他是继小师叔轲浩然之后,天下最强的剑师,即使在夫子那漫长的人生之中,见过许许多多的天才剑师,柳白依旧可以排到其中前五,甚至是前三,足以彰显柳白的可怕。
但就是如此可怕的柳白,却被赵先生一剑击败,甚至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剑圣柳白,人间第一强者就要陨落了。
“一剑就败了吗?”
君陌脸上十分严肃,剑心震动,尽管心中不想承认,但是君陌依旧清楚,自己距离柳白还有一点差距,连被称为剑圣的柳白都接不下那人的一剑,他就更不可能接下,这个结论让他瞬间就不高兴了。
书院前院的赵无昊过的十分舒适,每日睡到自然醒,哪里知道因为他的缘故,一个人变得很高兴,一个人变得很不高兴。
时间总是匆匆,染白了人间多少少年头,红尘俗世之中,每日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悄无声息,让人惊叹。
大唐天启十六年,深春,道痴叶红鱼在长安城看到了一幅红梅图,那是他的兄长根据记忆模仿画出来的,傲骨天成,傲雪凌霜,有着无双的锋芒,她从中看到了无上剑道,有所领悟,一举踏入了知命之境,返回了西陵神殿,踏上了桃山,进入了裁决司,斩杀了裁决大神官,坐上了裁决神座,震惊世人。
同时,还有七名神殿骑兵统领,被新任裁决大神官叶红鱼废去一身修为,逐出神殿,严禁再踏入西陵神国一步,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统领大人们,牵着一匹老瘦的耕马,怀揣着一百两银子,带着他们的扈从,像丧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里,这七名骑兵统领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个词:堕落。于是他们拥有了一个耻辱的代称:堕落骑士。
而西陵神殿里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些骑兵统领之所以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只是因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们在用贪婪的目光多看了那名红衣少女一眼。
当然这件事情虽然让人感到惊骇,却依旧比不上另一件事情的消息,冥王之女身份被确认了,正是宁缺的小侍女桑桑。
盂兰节,风起烂柯寺,威严神圣的佛光大阵,形成一道半圆形的金刚罩,把整座古寺都罩了进去。寺中的黄衣僧人们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守禅心,不停颂念着不动明王经文,困住了书院当代行走和冥王之女,形势岌岌可危,宁缺和小侍女的状态极差,遭受到了重创,随时都可能殒命。
长安城南,书院后山,绝壁之前,流云如丝渐碎,寒冽秋风依崖而上,吹得廊间未落尽的紫藤枯果不停晃动,看上去就像是佛寺檐下悬着的铜铃。
书生李慢慢手中握着一卷书,腰间别着一个木瓢,神色凝重坚定,一步迈出,出现在了兰柯寺之外,不论宁缺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是他的师弟。
即使宁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保冥王之女,李慢慢也不在乎,他的师弟不能受到欺负,因为宁缺是书院的当代行走,是书院的十三先生。
不仅是大先生李慢慢,有两匹马奔出了书院,前面一匹马上坐着位高冠男子,后面一匹马上坐着位抱剑的小书僮,这是书院二先生君陌,他身上散发着骇人的锋芒,他本就很不高兴,如今还有人敢对付书院的弟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暗中,更是有着一声蝉鸣响起,离开了书院后山,旧书楼二楼每日临摹小楷的三先生余帘不见了踪影,这位魔宗宗主,不知为何也离开了书院,不知去往了何处。
轰的一声巨响!
就如同是昊天的神使,挥舞着夹杂着闪电与黑云的神锤,猛地砸向笼罩着烂柯寺的佛光金刚罩!恐怖的力量,在烂柯寺里回荡不歇,数十名护持佛光大阵的黄衣僧人,应声喷血而出,庭院之间,满是斑驳血痕!
这次碰撞的声音太过巨大,甚至连悠远的钟声都压了下去,震得寺中的修行者们捂耳惨叫,凄然跪倒在地,根本爬不起来。
这是烂柯寺的佛光大阵,以瓦山佛祖石像降临的佛光为基,以古寺无数年的佛性为持,以数十名境界深厚的黄衣僧人为护,更有佛宗行走七念主持,然而在那道气息的冲撞之下,竟然有了崩溃的征兆!
那道气息是如此的强大,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那根本不是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境界!
寺内人们感到惊恐不安的是,来者强势的攻击被佛光大阵艰难地拦下后,竟是没有丝毫停顿,继续不停向寺内冲来!
数十团冲撞引起的气息漩涡,几乎同时出现在光罩上!佛光大阵在极短的时间内,承受了无数次攻击,如同在铁锤下辗转呻吟的铁块不停变形扭曲,岌岌可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