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李晔在河陇渡过了第二个年夜。
这年代是真的冷,穿着两件貂裘还是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寒冷,李晔感觉自己一秒钟都不能离开火堆。
“陛下,全军的羊皮裘和冬衣已经发下,将士们的训练没有中断。”薛广衡扛着满肩的白雪,随着寒气倒冲入堂中。
李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每天的羊肉汤也要跟上。”
“少不了他们的,青海牧场出来的羊,又大又肥,今年管够。”
天唐府都这么冷了,可以想象高原、草原冷成什么样子。
见薛广衡一身轻甲,不畏严寒的样子,李晔只能感叹年轻真好,“老这么窝着也不是个事,陪朕出去走走。”
外间风雪呼号,天昏地暗,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人。
但城内依旧车水马龙的,仍旧有不畏严寒的百姓在为生活奔波,穿圆领袍带璞头的唐民越来越多,有些人的长相明显不是中土人士,一出口却是流利的唐言,“过年了,买几斤羊肉回家给孩子解解馋。”
汉子一脸的幸福笑容。
“你小子成家了吗?”李晔问起了薛广衡。
现在不忙了,忽然有些想念长安,还有两个接触不多的孩子。
“末、末将家里与杜家三娘定了亲,约定得空回去就办喜事。”薛广衡有些难以启齿。
“杜家?倒是一门好亲事。”
杜家虽然不是五姓七望,但在京兆也是响当当的名门,宰相杜让能就是出自杜家。
李晔自然也明白,以薛广衡如今的地位和权势,根本不可能娶寻常人家的女子。
世家门阀就像地里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晔裁汰三省六部,实际上又捅了世家门阀一刀,各种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都被清除出去。
留下的是一些能办实事之人。
“朕给你两个月休沐,你回长安把亲事办了如何?”李晔一番好心。
不料薛广衡身子一抖,跪在雪地里,“陛下可是要处罚末将?末将尽心王事,绝无其他心思。”
当皇帝就是这点不好,真正的孤家寡人,连个朋友都没有,甚至心底的善意,也会被别人误解。
“起来。”李晔叹口白气,四处游玩的心思也淡了。
回到府中,西州回鹘的使者又来了,询问归义军的回复。
李晔不禁佩服起这个使者的尽职尽责。
谁都知道伊州之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关乎各方的实际利益,岂会听别人调解?
如今的唐廷还没强盛到昔日盛唐一呼百应莫敢不从的状态。
昔日仆固天王背信弃义攻打伊州,今日难道归义军就能不偷袭吗?
这是李晔心底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归义军和西州回鹘都是朕的子民,两方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什么事等了冰雪消融再说,朕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见李晔脸上神色不好,使者拱手告退。
过不多时,李巨川求见。
李晔正好也想谈谈究竟怎么处理此事。
李巨川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两圈,“回鹘派遣使者,不过是为了以道义稳住我们,以臣之见,天暖之后,既有大战,陛下拭目以待!西州回鹘和归义军大战一起,届时陛下以休战为由,以骁骑军先取伊州立足,瓜沙是大唐的瓜沙,陛下兵临城下,城内唐人怎敢抗拒?”
李晔沉思片刻,李巨川的计策一如既往的无耻和毒辣。
“回鹘人若是有异动,陛下挥军西指,西州、庭州都可一鼓而下!”
只要李晔狠狠心,差不多能把归义军和回鹘人一锅端了。
在国家利益面前,没有什么君子,宋襄公为了自己一个人的仁义,拖累全军。
“好!”李晔点头同意,“令康怀英随时可出击九眼泉城。”
如此严寒,唐军斥候依旧往来于河陇西域,把各势力最新的消息传回。
李晔曾见到一名斥候的双腿都冻在马鞍上,最后还要小刀一刀刀割开粘连的皮肉。
有如此将士,李晔岂能在后方沽名钓誉?
大唐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唐,而是四百万子民和七万唐军的大唐。
然而两天后斥候带来的消息,再度令李晔震惊了。
归义军风雪行军,夜袭西州,三千回鹘贵人、耆老被归义军捕杀,仆固天王在高昌行宫过冬,鞭长莫及,北面只剩下一个庭州。
李晔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统兵主将是谁?”
斥候道:“风雪太大,只能打听到是个吐蕃人,还是凉州出身。”
“凉州出身?”李晔脑海里瞬间闪过折逋钵督,不过其家眷都被斩了,吐蕃人若有这样的牛人,不早就拿出来抵抗唐军了?
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不过这也正常,原本的历史进程已被改变,中土牛人一抓一大把,没道理河陇、西域就没有牛人。
只不过这个吐蕃人的出现,让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李晔的预期。
西域四大势力之中,毫无疑问归义军势最弱的,但它通过战争获得的红利,能瞬间令其膨胀起来。
再说张承奉也是野心容易膨胀的人,
西州是回鹘人的老家,老家都被抄了,对回鹘人的打击何其之大。
西域的势力格局彻底失衡,不难想象新一轮的洗牌将要开始。
风雪弥漫之中。
仆固天王刚收到西州传来的坏消息,整张脸比外面的雪天还要冷,“我父子两代浴血苦战,才从吐蕃人手中夺得立足之地,张承奉这是不给我们回鹘人活路了!”
帐中一众人将领都愤怒起来。
伊州丢了,他们觉得春暖之后,夺回来就是,但西州丢了,性质就完全不一样。
西州是他们的老家。
如今两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格局。
“传我命令,大军明日启程,决战归义军!”
“大汗不可,归义军有如此胆量,如此实力,背后没有人支持是不可能的!”帐中一白发老者道。
“米达干,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臣下的意思很明白,是大唐,大唐在背后支持归义军,如若不然,张奉承岂有如此实力?大汗或许能击败归义军,但背后的大唐呢?”达干不是人名,而是回鹘的人官名。
米达干原名迷怀玉,是一名西域回鹘化的唐人,辅佐仆固俊、仆固天王两代,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被回鹘人尊为最有智慧之人。
所以米怀玉的话,仆固天王不得不听,但越是听下去,眉头就越是深锁。
如今的西州回鹘与归义军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国,没有力量抵抗大唐。
作为一族之主,一国之主,仆固天王想的更深更远,唐廷的回归,不仅是曾经的帝国归来,而是中土文明的回归!
“哼,当初是你一力主张结好唐廷,现在换来的就是这个?唐人都是喂不饱的豺狼,如今回来,就是要吃掉所有人所有牛羊所有土地!”堂中一员回鹘大将呵斥道。
立即引来一众回鹘将领的附和。
“都住嘴!”仆固天王大喝一声,“你们只知道争吵,现在归义军刀子伸到脖子上来了,你们不想着怎么反抗,居然还在争吵!既然你们都反对米达干,那么你们倒是出出主意!”
没人说话了,也没人敢说话。
堂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大唐的威严压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对归义军,他们或许还有举刀反抗的力气,但对大唐,他们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回鹘有句名言,衰弱的狮子也是狮子。
良久之后,米怀玉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求援!”
“向谁求援?于阗?”仆固天王苦笑道。
于阗向来都是跟归义军穿一条裤子,只要于阗听到归义军背后的手是大唐,恐怕于阗会第一个倒戈攻打自己。
“喀喇汗!”米怀玉目光一闪。
仆固天王神情呆滞起来。
“我们刚刚与博格拉汗打了一仗,现在又向他求援,岂不是在做梦?”回鹘将领不屑道。
米怀玉道:“三年以前,博格拉汗被萨曼人击败,都城怛罗斯都被攻陷了,博格拉汗迁徙至伽师城,对他而言,最大的敌人是萨曼人,我们主动求和,寻求援军,博格拉汗是乐于见到的,大汗与博格拉汗、阿尔斯兰汗同出一脉,都是回鹘人,现在东西两面夹击,回鹘人必须团结起来!”
堂中变得更安静了。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仆固天王眼神逐渐转冷。
“臣下当然知道,回鹘人若要崛起,就必须团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