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陛下回朝。”
坐在紫宸殿里,李晔终于觉得自己像个皇帝了,不用像之前惶惶不可终日。
韩全诲、崔胤看起来也顺眼多了。
最激动还是韦昭度等一干老臣,“陛下此番大胜,大挫西贼之势,大唐新气象,国家安定,臣建议改元乾宁。”
李晔差点没被他的话呛到,什么叫国家安定,到处都打翻了天,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难道韦昭度人老眼花?
不过此言得到朝臣的一致认同,韩全诲和崔胤都沉默起来。
没人反对,李晔自然也不会反对。
年号这种事情,李晔不太在意,乾宁就乾宁,难道改元龙起,就真的能雄起?肾虚的时候,喊什么都不管用。
这些讨口彩的事,李晔乐得让出去。
让出去是小事,没想到韦昭度得寸进尺了,“陛下去岁攻韩建、今岁战李罕之、李茂贞,实乃我大唐自黄贼之后难得之大胜,老臣提议全城大贺,以彰陛下武功。”
“大唐举步维艰,四方群贼正炽,各地流民衣食无着,就不用搞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了?韦相若是有闲暇,不妨为朕想想怎么筹措粮食,赈济流民。”
韩全诲尖着嗓子道:“陛下说的极是,如今长安周边被李茂贞、王行瑜袭扰,田地、村落已然破败,百姓困苦,朝廷大肆庆贺,百姓会如何感想?”
李晔一愣,这不太对啊,韩全诲跟李茂贞穿一条裤子,怎么来附和自己?
韩全诲恭恭敬敬给李晔行了个叉手礼,“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向各地藩镇收取今年的赋税。”
李晔认真的看着韩全诲,这家伙今天有点不一样啊,难道李茂贞战败刺激到他了?
或者他跟李茂贞闹掰了?
又或者他喝多了脑子烧糊涂了,不给自己找事了?
不过他这个提议非常好,只是不那么容易实现,唐廷早就失去对各地的税收权力,与其叫赋税,还不如说是各地藩镇上的供奉。
供奉本身就带着非常大的不确定性,各地藩镇老爷们心情好,给朝廷上三瓜两枣,心情不好,对不起,什么都没有。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心怀朝廷的藩镇。
比如荆襄的赵匡凝,淮南的杨行密,至少该给朝廷的面子还是给的。
李晔记得历史上,崔胤引朱温入关中勤王,镇国军韩建直接投降,朱温在华州搜出九百万缗钱,都是韩建挟持昭宗期间,从各地收的赋税。
“韩相果然朕之股肱,此事全权交给韩相办。”
“臣领命。”韩全诲也不推脱,直接应命。
他一出风头,韦昭度的脸立马就拉长了,“韩仆射莫要张口就来,如今天下藩镇,还有谁正眼看过朝廷,赋税?天下有几个藩镇愿意上缴钱粮?”
韩全诲冷笑一声,“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年纪大了,还是早些回家休养。”
“你……”
韦昭度自诩清流,吵架的本事怎么比得上韩全诲。
不过李晔觉得今天朝堂有些古怪,韦昭度以前闷葫芦,从不发表意见,就是党争吵架,也是别人上,今天怎么亲自上阵了?
还有韩全诲,现在李茂贞大败,声势大不如前,他不夹着尾巴做人,还主动跳出来分忧解难。
这画面不对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晔可不敢小看他们。
能站在紫宸殿上,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别看唐廷衰弱成这德行,他们可没有衰弱。
当年王仙芝、黄巢号称杀尽天下豪门世族,一度让世家伤筋动骨,但也只是伤筋动骨,从大汉延续下来的根基仍在。
而宦官集团,自李辅国起,就是一股势力,延续至今日,有近一百四十年的根基。
绝不是干掉一个韩全诲就能消除的。
除非李晔大开杀戒,干掉所有宦官。
但别忘了张承业也是宦官。
宦官中也有能人牛人存在,清流也并非全是忠臣。
干掉宦官集团,清流就能挽救唐廷?
历史上昭宗就是这么干的,下场很凄惨。
本来李晔还打算趁势把张承业推到前台,但看这个架势,还是算了,估计会成为清流攻击的靶子,说不定韩全诲也会落井下石。
就在李晔深思的时候,崔胤站了起来,对李晔叉手施礼,“陛下,韩全诲暗通李茂贞,狼狈为奸,逼杀重臣杜让能、刘崇望,此等佞人,不配坐于朝堂,请陛下严查此贼,以正朝风。”
这句话就像是一信号,朝堂上一半的大臣站了起来,“请陛下严查奸佞,以正朝风。”
就像事先预演过的一样,这些人说话整整齐齐。
“放肆,谁是佞人?你们血口喷人!”韩全诲恼羞成怒,又跪在李晔面前,“咚咚”的磕头,“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啊,臣、臣也是被李茂贞蒙蔽,绝没有出卖陛下,出卖大唐,更没有逼杀杜让能、刘崇望两人,陛下明察。”
平时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人,今天全没声气了。
李晔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今天为什么反常了。
韩全诲靠着李茂贞的声势爬上宰相之位,李茂贞势大的时候,没人敢说话,现在李茂贞被打败,等于韩全诲失去了靠山,清流们这还不趁机痛打落水狗?
而今天韩全诲这么积极的表现,就是在向李晔证明,他还有用,还能为朝廷搞钱。
刘崇望、杜让能的死,李晔一直耿耿于怀。
清流选择在此时发难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但李晔不傻。
帝王之术就是平衡之术,清流一家独大就能改变唐廷的颓势?
清流中有这样的人才吗?
韩全诲倒了,恐怕他们自己内部自己都会斗起来。
没有韩全诲在前面吸引火力,李晔几乎可以确定,清流的下个目标一定是张承业。
而且清流绝非表面这么简单,看看这些人的姓氏就知道他们背后的家族。
李晔可不想恢复晋朝世家门阀共治天下的局面。
所以韩全诲这把刀子得留着。
反而是这么多朝臣串通一气,令李晔暗暗警觉。
李晔走下龙榻,扶起韩全诲,“韩相不必如此,这一年来朝廷能正常运转,长安城中没有饥民遍地,有你一半功劳。”
“陛下……”韩全诲老泪纵横。
“不过。”李晔话锋一转,“杜让能、刘崇望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朕免去你尚书左仆射之职,去平章事,改任三司使。”
三司是指度支、户部、盐铁三个部门,这个官职在宋朝职权极大,凌驾各个部门之上,被时人称为“计相”,不过现在只是一个钱粮官。
此时唐廷困于关中一隅,盐铁是没有的,户部也去了大半职能,只剩一个度支。
韩全诲眼神黯淡,宰相是他毕生追求,就这么没了,不过事情不算太坏,“老、老奴谢大家隆恩。”
“陛下,此事不妥,韩全诲贪鄙无度,既无德行,又无能力,恐坏大唐社稷。”崔胤反应极快,立刻明白李晔压根就没想动韩全诲。
“请陛下收回成命。”韦昭度道。
有了他发声,朝堂上又是一半的人附和。
恐坏大唐社稷?李晔心中暗笑,大唐如今的社稷还用坏吗?
以前李晔对韦昭度还有那么一丝好感的,认为他能力不行,至少忠诚没话说,但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他忠诚是真的,却也是有限的。
当朝廷利益和他背后世家利益产生分歧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朝廷刚刚有了振作的气象,他们就出来争权夺利了。
李晔失望至极,甚至有了废除三省的想法。
不过还是忍住了,眼下关中对底层文人没有任何吸引力,从牛李党争开始,唐廷的一系列神操作早就凉了他们的心,所以才像敬翔、李巨川一样投奔藩镇。
现阶段,李晔需要世家门阀人力、财力的支持。
只有在他有足够实力时,才能像历代有作为帝王一样打压世家。
“此事朕意已决,诸位爱卿不须争执。”去了韩全诲的宰相,已经是李晔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