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昏头转向的飞行,一行人终于平安降落到金沙机场。
这里距离市区还有四十来公里,颇远。金沙市位于峡谷之中,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是三线重镇,出于国防需要,机场、火车站都远,交通甚是不便。
十三个新员工都是本地人,不过,这些娃娃小学毕业就被父母送去万里之外独立生活独立学习,显然都是家庭情况不好的,也缺少基本的亲情。
在学校被关了十来年,一个个都不是太通世事,有的时候甚至显得天真和缺乏生活技能。不像韩路这种老油条,大学毕业就敢一个人在省城打工,考上文化艺术中心后,更是单独跑金沙市。
作为过来人,韩路自然知道新员工需要他的帮助。
下飞机后,他早联系上的大巴已经等在停车长,载了众人就往市区驶去。
路上,宋青山问韩路,这些新员工是住单位宿舍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韩路回答说,安排在单位宿舍,看他们的情形家里条件也够戗,估计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有,既然单位有房,为什么不占了先,这是人性。
旁边杨光笑道,娃娃们都是二十出头年纪,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谁愿意回家听父母唠叨被他们管束?
那就先拉回单位去!
说起单位宿舍,如今大厦已经建成,很多户人家都已经搬进新居,宿舍也空出不少。韩路寻思着是不是在弄一套作为陶桃练功之用,后来陶老板倒了嗓子,这事也就罢了。
韩路就拿起新员工的名单,琢磨起当下这房子该怎么分配。
不少学员都是这些年第一次回家,显得异常兴奋,车行不了几公里,他们就唱起歌来,都是流行歌曲“你是我的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算多”“阳光下的泡沫”“爸爸呀爸爸呀你要去哪儿了。”
在宋青山的心目中,这些青年演员除了丁喃语,都是上不了舞台的次品。不过,人家好歹在学校十来年,天天做发音练习,嗓子那是真的好。听得大巴司机大呼过瘾,问他们是不是来金沙演出的明星,能不能帮签个名。
看得杨光和宋青山同时感慨说,当年他们十二三岁就被招进川剧团,后来又去火把剧团,第一次进单位的时候也是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也是这样唱歌。唱了两小时语录歌儿,把嗓子都吼哑了。团长生气了,说我们不懂得保护吃饭的家伙,在工作会议上提出严厉批评。
这是金沙市吃财政饭的专业艺术团体第一次进人,车一开进中心,立即引起轰动。
老员工们都过来围观,唧唧喳喳议论“真漂亮啊,嘿,看这些小姑娘,唇红齿白,跟天仙似的。”“你看这姑娘的胳膊,细得那个哟,就好象是一条黄瓜,爱了爱了。”一位阿姨看着自己的大膀子,好生羡慕。
“你看这腰,怕是比啤酒瓶粗不了多少。”“我说姑娘,你衣服缩水,肚脐都露出来了。”
新来的姑娘们咯咯笑着:“姐,那叫露脐装。你还没见过露半拉屁股的牛仔裤呢!”
“阿姨好。”“叔叔好”“姐姐好,姐姐你好漂亮啊!”这群小丫头一个个显得落落大方,嘴巴也很甜。
只丁喃语一人害羞地立在那里不说话,显得楚楚可怜又温柔文静。
老杨老宋一个拉肚子一个痛风,车舟劳顿,身体扛不住。按照他们的话说“我一个南蛮,差点做了北地的伥鬼。”
韩路见他们实在太疲倦,就说,二位领导先回家歇着,这里都由我来安排,卑职做为办公室主任,本就是职责所在。再说了,你们在这里也排不上用场。
杨光:“韩路说的这叫什么话,倒显得你能似的。”
接下来就是分房子,韩路在去qd之前已经提前安排好了,钥匙上用胶布粘了房号,叫上一个人的名字就扔过去:“你先去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问问人,反正地盘就这么大点,总能寻到地头。”
“大家不要挤,一个个来。”
“如果口渴了,饮水机里自己倒水。”
“谢谢韩主任。”众人脆声声应着。天气热,气候干燥,大家就去饮水机那里接水吃。都是年轻人,不片刻竟把剩下的半桶水吃光。
韩路“丁喃语你的房子最后定,这里有杯菊花,润润嗓子。”
丁喃语谢了一声,接过杯子,漱了口,却不喝,吐到窗外的花坛里,动作显得幽雅娴静,仿佛中让韩路又看到当初的陶桃。不禁在心中点头:这人有角儿的意思了。
是角儿,自然有角儿的待遇。
等到众人领了钥匙喜滋滋地回自己宿舍,办公室只剩丁喃语一人,韩路才缓缓问:“小丁,对于住房你有什么特殊要求?可以和单位提。”
丁喃语一呆:“我不明白。”
韩路:“就是你喜欢住几楼,对于房子的朝向,是否当风口,喜欢有开阔视线还是喜欢窗外有大树遮阴,都可以提。”
丁喃语:“其他同学都没有提要求啊。”
“其他人是其他人,你是你。”韩路想了想,抓起一把钥匙:“这样,我亲自带你一间一间去选。”
“那怎么能麻烦领导。”
“走,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我没都累了,早点弄好早点休息。”
韩路领着丁喃语一套房子一套房子的选,解释说,单位都是老房子,当年大家建设三线的时候,对于物资条件也不在意,建宿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所以,楼房的朝向也没有一定之规。有坐北朝南,也有坐东向西。有人喜欢南北通透,一整天都晒不着太阳;有人则不同,喜欢阳光,比如老刘,每天早上都会吞旭日,看不到阳光他还不乐意。
丁喃语掩嘴微笑。
韩路又说到风向,道,这风向也有将就,早晨的风硬,剌嗓子,却带着水气,润;晚上的风柔和,却带着火气,会让声带干燥,影响第二天演出状态……当然,这些都很唯心,不用讲究。
至于树阴,树阴固然凉快,但会有虫子,怕吓坏你们这些小姑娘。
丁喃语只是微笑,挑了半天,总算找了套二楼的两室,安顿下来。
韩路:“单位没食堂,看你架势也不会回自己家吃饭。缺点什么自己补充,暂时没有的,去办公室帮你买,你拟个清单过来我明天让人去办。另外,改天单位会给你装天然气和热水器,冰箱要不要,给你弄个小的。”
丁喃语吃惊:“主任,单位的待遇这么好啊?”
韩路:“别人没有,只针对你。”
丁喃语呆住了:“别人都没有,这不好?”
韩路:“文艺团队就是这样,你是角儿,天然与别人不同,梨园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他有着特殊的规律和特殊的工作方式,慢慢就习惯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能办就办,办不到的跟杨主任汇报。”
丁喃语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不不不,已经给领导添麻烦了,我没有别的要求。”
这姑娘,太害羞,和单位咋咋呼呼的老娘们儿完全不同。
离家三天,韩路还真有点担心家里出问题,安顿好丁喃语后就急冲冲回了家。
还好屋中河清海晏,太平无事。
父亲韩国庆正在教韩晋打扑克。
“一个六。”
“小王。”
“不要。”
“大王。”
“韩晋,你怎么能这么出牌,应该直接甩炸弹啊!”
韩路皱眉说,爸,妹妹才一岁半,你就教她打牌不合适?
陶桃悠悠道:“韩家门风还真是不错啊!”
韩国庆刚要发怒,韩晋小朋友就奶声奶气念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五花肉,千斤球,呼呼呼……记不得了。”
韩路哈哈大笑:“我女儿是天才。”
陶桃不悦:“教的什么乱七八糟。”
晚间,陶桃问起新来的演员的事,特意问起了丁喃语。
韩路说丁喃语优点突出缺点也突出,她的艺术表现力非常强,天生就是个唱戏的坯子,但是身材比例不对,脑袋大,腿短,又不会武戏,很多戏都上不了。另外,她的嗓子实在太响中气太足,技巧是好,但却少打动人心的东西,也就是给人感觉这人唱功非常了不起,可下来一想,却记不住她唱的是什么,演的是什么角色。
陶桃哼了一声:“这世界上有两种演员,一种是演什么像什么,演什么都让人角色舞台上那个人物是真实存在的,让人随着角色的悲欢离合而感动高兴悲伤;另外一种就是演什么都像自己。前者是大师,后者则只是演员。”
韩路:“而你就是前者,不过,能在舞台上演什么都像自己也是一种本事,也很了不起了。”
次日,韩路忙得要命,先是要跑各大单位为新员工办户口迁移,办工资,办入编,这事没半月弄不好。他还得给丁喃语买电器买家具,还得找工人来安装。
十三个新入职的演员中只有丁喃语有这个待遇,其他人都是自己搞定自己的事,这让另外十二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这群人都是学京剧的,自然安排在京剧那边,具体业务由宋青山负责,韩路倒省了心。
宋青山对丁喃语也非常着紧,带着她到到处熟悉情况,交代了平时排练和外出演出时的注意事项。
最后,老宋感慨道,单位的演员们老的老残的残,现在可算是补充了新鲜血液,我这工作干得也得劲儿。
很快,周末有一场演出,老宋安排丁喃语演了一场。
因为不远,韩路也去观摩,还录了相。
丁喃语演的是现代京剧《六号门》中的一场,她的声线确实亮,耳把韩路耳朵给震痛了,自然引得满堂彩。
单位的领导很欣慰。
看了录象,陶桃却摇头说:“现代京剧,她身材的短板尽显无余,唱的戏还是缺少打动人新的东西。”
这场演出不过怎么说还是获得成功,算是首战告捷,丁喃语享受了角儿腕儿的待遇。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又演一场后,就好多了。
这一日,丁喃语羞怯地站在韩路面前:“韩主任,我有个不情之请。”
韩路很干脆:“我是总务,天然就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作为主演,没有不情,只有理所当然,要习惯,有要求尽管提。”
丁喃语:“我想……我想……组建自己的团队……”
韩路有点为难,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小丁,就我看来,你的艺术风格还没有成熟,尚需要磨练,现在组建团队,不是太合适……当然,我是外行人,或许说得不对。”
丁喃语头埋得更低:“主任,我觉得一个团队需要很多年磨合,早磨早成型。”
她实在太害羞了,这小姑娘真的给人好感啊。韩路说:“要不你问问宋副主任。”
“他的意思是可以现在组。”
“那就没问题了,我不管业务的,宋副主任和你自己就能定。”
丁喃语:“可我看上的团队成员以前是跟陶桃姐的,我我我……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可是,他们真的很优秀啊,我觉得还是应该先来征求你的同意。”
韩路立即明白丁喃语是来要黄头发和杨槐他们,心中不觉有点微恼。
不过,小丁能提前打招呼,做得也算周全,这让韩路稍微好受些,点头:“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我也尊重他们的意见,可以。”
“不是不是,主任你别误会。”丁喃语点点鞠躬:“对不起,对不起,请主任你代表我向陶桃姐致歉。”
不得不说,这个丁喃语确实会做人,韩路倒安慰起手足无措的她半天。
最后,丁喃语道:“我的团队现在却乐师和配角,如果桃子姐同意,就把老刘、欧阳和李姐给我。”
“啊,老刘、欧阳和李姐……不是……你不是要黄头发和杨槐他们吗?”
“他们的业务能力还差了点。”丁喃语抬起头,刚才还不住躲闪的目光变得坚定:“我要就得要最好的。”
韩路无语,半天才道:“老刘的胡琴,无论是二胡、四胡、扳胡还是京胡,别说是在我们中心排在头名,在省里也是有名有号;欧阳也很成熟;至于李姐,最懂得和人配戏,你好眼光。这事我和桃子说说。”
好个丁喃语,竟然打主意打到陶桃头上。
“呵呵,这人还真是急不可耐了。”听到此事,陶桃气得眼睛都红了:“我还没有死,就来讨我的人。我不给,你不能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