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渡江了。
渡江之前,他没有跟扬州地方的官员打任何招呼,渡江之后,也没跟南京有任何的沟通。
他到南京,完全是以朝廷钦差的身份,低调而来。
他名义为大明的江南四省督抚,所督的是河工以及粮食等,也对盐政之事直接加以干涉,等于是说他并不督导军政方面的事,是以一个查账的朝廷钦差的身份到江南,这层身份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查阅江南过去几年在朝廷账目上的问题。
本身他并不涉及到地方文政,那是各布政使司的事,大明的总督和巡抚也仅仅是挂名的,并不作为布政使的上官存在。
“老爷到的南京,现在正是最繁华时,入冬之前,江南各地的秋粮也已经入库,百姓手上有了余钱,城中各处的光景也是最好的……这里不比北方,就算是在腊月时,气温也没有到寒风刺骨的地步,所以老爷到江南来过冬也是明智的选择……”
船过了江。
张延龄立在船头上,吹着冷风,却好像一个文人墨客。
旁边还有徐夫人在做向导,虽然徐夫人长久在做北方的生意,但她在南方同样有布局,她毕竟是作为行商发家的,坐商所不具备的人脉,也正是她最擅长的。
有了人脉,也就有了消息网络,对于各地的情况便了如指掌,这也是作为商贾必备的条件,若是连基本各地的情况都不了解,干脆也就别做行货的买卖。
“南京是好地方,我就只是来过冬的?”
张延龄一脸的惬意。
一旁的徐夫人听到问题,却正视着张延龄,好像在问,你到江南是来干嘛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难道问我?
张延龄道:“谁都知道我是来江南查账的,但江南早就把账目做到天衣无缝,本该有的亏空,现在是一点都瞧不见,各处的库房正对数字,账目查不出问题,库房也查不出问题,现在却好像谁都觉得,我是为整顿江南军政的秩序而来。”
徐夫人点点头道:“距离老爷查工部账目,已经过去有小半年时间,江南则还会留下破绽等老爷来查?再者说来,陛下应该也不会指望老爷能在江南查出什么?”
张延龄苦笑了一下道:“陛下是因为听信了李广的谗言,把我调到江南来,名义是派遣任用,更好像是流放,我在江南是否有作为,真的有人在意?哈哈。”
言语之间,张延龄却有了几分自嘲之意。
也好像是在告诉徐夫人,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彻底失势,所以现在还是在我有权力的时候,尽量多用。
……
……
过了江。
有人给打点了马车,是先一天渡江的南来色。
这次张延龄没有跟锦衣卫打招呼,就连陆坤都没跟着一起来,可说是突然要走,连停都不停。
“爷,从这里进南京城,估计不用半个时辰,要不要再派人前面打探一下,免得有人威胁到您?”南来色一脸的谨慎。
张延龄道:“谁威胁我?有人劫道不成?”
“这……”
南来色不知该怎么回答。
徐夫人道:“估计是怕有人拦路告状,或是想要挟老爷做一些不情愿的事,老爷到了地方上,很多事会身不由己的,这不是在山东时,那时老爷身边有大批的护卫,还能随时都下令动手,连杀人都可以……”
张延龄摇头道:“那时我还没真正杀过人,现在已经杀过了,反而要怕?走。”
没提前打招呼,各级官府都不知道。
或许就算是南京的人知道,也未必会派人来迎,就在于张延龄不会被当作是南京本土的势力,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把张延龄早点赶走。
就好像张延龄在京师不受待见一样,到了这里……
谁会真正把他当回事?
也只有施鉴和徐俌、朱辅两大势力的人,为了一个南京守备的次序问题,还在争。
可问题是,在南京还有守备太监,有带兵的也有管兵的还有监军的,南京的军政体系,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张延龄初来乍到,南京各地的官员和武将,估计也不太敢跟他正面接触,免得在张延龄走之后,被人清算报复。
……
……
入城很顺利。
没人拦路的感觉很好,这比张延龄低调南下都要顺利。
南下时,还会有人去打听驿站,而他这次突然从扬州渡江往南京来,别人还以为他是闭门谢客留在扬州查账,到了南京也不用去衙所……或者说南京根本没有他的衙所。
他这个督抚的职位,只是临时加设的,以后也不可能常驻,或许连他的继任者都不会有,干一任就完的事,朝廷最多会给他安排个临时的衙所,既然他是突然来,连衙所都免了,就好像他在扬州时,直接住在驿馆或者是商贾给他的大宅便可。
没人真正在意他的衙门在哪,只在需要找到他的人之时,能把他给拎出来便可。
南京城的繁华,也的确是让张延龄很意外的。
江南之地的繁盛,比之北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江南手工制造业,以及商业发展的必然结果,反而是北方在很多时候受“天子脚下”等事的影响,甚至在行商时官僚主义也太重,导致繁华不如江南。
张延龄是深有体会的,因为北方的商贾被他死死拿捏在手里,而江南这边,则没法完全把控。
进城之后,也不住驿馆。
也不会接受商贾的安排,徐夫人早早就给安排好住处,也不是徐夫人自己的产业,而只是临时租住的院子,不大,但比之小门小户是大了很多,三进院也足够居住。
旁边还有两个不大的宅子,供张延龄带来的人一同居住,都是建昌伯府的人,行保护和打下手的责任。
至于苏瑶她们,则会晚两天渡江,这两天张延龄也打算在南京好好转转。
这次他的心情很好,到江南之后,也是本着要以“微服”的方式,不以自己的官职去压人,到处走走看看,当是领略大明的风光。
从来到大明之后,尚且不到一年的时间,张延龄做的事却太多,好像总是在做事以及勾心斗角中,想真正闲暇几天,也总会有事摊派到他头上,但现在不同了,到了南京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然就有时间去享受生活。
既然是来享受生活……
当然是要先到南京教坊司欣赏一下风景。
刚安顿下,他就让徐夫人安排好。
南京教坊司,并不是普通商贾可以去的地方,至少是达官显贵,才有机会踏足。
张延龄要去,也不是以自己本身官职的身份前去,需要教坊司单独给办一个官牒差不多的凭证,然后便能去。
有钱还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就算是商贾,进了教坊司,只要低调不惹事,谁会管?
教坊司为了赚钱,至于各级的官府还不是一样?皆大欢喜的事,就连朝廷也不会去查谁去谁不去的问题。
徐夫人对这种事,好像也是轻车熟路了,找人给弄好了关系,让张延龄可以以私人的身份前去。
“还是做个普通人好啊。”
张延龄没有选择晚上去教坊司,因为那时人多,鱼龙混杂的,反而不利于自己领略“风土人情”,选择的是下午去,准备到晚席时就走。
下午到教坊司,也果然清静。
大概这时候的达官显贵也在忙于公事,还没到休息时,就连教坊司的乐师和舞女等,也以休息的居多,在这里谋事的,都是世代的乐籍,他们习惯了声色技艺娱人,也习惯了昼伏夜出,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夜生活才是文化内涵的核心?
“南京在别的地方倒是挺好,只是这教坊司,还是差一截啊。”
张延龄到了教坊司,上了三楼,这算是不错的建筑了,但到里面后,其实发现还是有些破落的。
大明在南京的达官显贵是很多,但都是清贵,不像是京师那样都是实权人物,教坊司有好的艺人,自然也是往北边送,这也是大势所趋。
这里严格来说,并不是赚钱的地方,只是一个朝廷的办事机构,方便官员找乐子。
徐夫人一身男装,与张延龄进到房间之后,再安排了酒水和表演等,而教坊司的一名老太监缪洋的人,显得很恭顺,这样的人却不是为权贵而服务,只是为钱而服务,当太监的混到被发配到南京教坊司来,也的确是很没面子的。
混成这样……
就是身上缺一块,本身比别人低一等,比同类人也不如。
人下人。
既然地位上没有任何突破,那就只能从钱财上,看看自己是否还能老有所依。
……
……
酒菜上来,倒也是不错的。
江南的菜色更新颖一些,比之北方重在烹炒不同,南方的菜肴更讲求的是花样的翻新。
明明很普通的一些小菜,看上去就是那么赏心悦目,至于吃起来……对张延龄这样吃过了山珍海味的人来说,吃什么其实查不多,最近张延龄觉得自己缺乏锻炼,就连南下途中都要乘坐马车,好像自己发福了。
但论到艺。
则乏善可陈。
并不是说表演得不好,只是因为这里是南方,表演风格更接近于南方人所习惯的那种慢节奏,所唱的多也是吴侬软语,适应南方人的生活习惯。
但张延龄却不喜欢这种咿咿呀呀好像老太婆念经的表演方式,本来这年代的才色表演便很原始,再慢下来,听着跟催眠曲也就差不多了。
“江南的戏曲,比北方要更宽泛一些,戏文方面好像有不少专业的人在写,元曲留下的基本脉络,有的人去北方后也不适应,便留在了江南,世代而居……”
徐夫人知道张延龄在京城经营过戏楼。
所以给张延龄安排的表演中,也多以唱曲和唱戏为主。
但到教坊司这种地方来听戏……
连张鹤龄都知道,教坊司是个来找女人的地方,难道来这是吃素的?
“安排一下陪酒和陪睡的人。”张延龄话也很直接。
徐夫人笑道:“酒在这里喝,那睡呢?”
“当然是带走。”张延龄道。
徐夫人道:“那恐怕不容易,除非老爷把自己真实的身份拿出来,否则要把这里的姑娘带出去……很麻烦。”
坐的不出……这怎么让张延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加钱?”张延龄问道。
徐夫人微笑着摇摇头。
张延龄脸色有些不耐烦,到教坊司来,不给安排漂亮的女人,到闺房里好好联络一下感情,那真就成素食动物,那我还来这里花那冤枉钱干嘛?
“老爷之前跟江南商贾打了招呼,他们都已在准备,只要去通知一声,人自会给老爷送到住所去。”
徐夫人的意思,咱别要外面的,家里有,还是那种跟了你就不会走的那种。
张延龄摇头道:“家花哪有野花香?”
徐夫人听出来,张延龄今天是非要领略一下风月场的精髓,也非要在南京的教坊司做点事情。
“那就给老爷安排。”
徐夫人作为一个为政治服务的女人,轻易不会说不行,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去解决难题的。
既然都看出来,南京教坊司内有人喜欢钱财,那就直接花钱把难题搞定。
把之前迎客的老太监叫过来,单独问询几句,果然先是不行,再到有条件可以,再到讨价还价并做出一些“约法三章”这种脱放的事。
“商量好了,最多也就四五十两,老爷能带二女出去,后半夜到天亮之前送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徐夫人安排好。
接下来就要到选姑娘的环节。
但可选择的面很小,还是要由那老太监回去说。
在这里,虽然每个女人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但也不是每个女人都甘于承受这种命运。
他们世代要为乐籍,这对他们而言,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了,没有什么谁看不起谁的问题,就算是嫁人生子……难道就有办法脱离苦海?在乐籍人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一件工具,难道还有人想走出这里?最多是被谁收为妾侍,也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