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1(1 / 1)

——总是哭哭啼啼、装模作样,可知我待你的心?

飞电绝光透着窗格子和婆娑树影,欺压而下。天地间大雨似灌,洪涛满目,流光夜雨。窗子被风雨催开后,黑漆漆的舍外树丛和天上的寒光一同罩落,铺天盖地的雨点和潮意向屋中的男女扑去。

半只手臂被雨水打湿,轻微瑟缩一下,拥抱着她的郎君便已经察觉。他的宽大袖子抬起,罩住她被雨所侵的那一面。而她只觉得眼前光华流离,又明暗交替。他的手捧着她的脸,他的睫毛鸦羽一样摩挲她脸上的娇嫩肌肤。

她颤一下,他便亲得更温柔。

似叹非叹,似怜非怜。倘若一个男子用心对一个女子,便是他亲她,都能感觉到。

罗令妤目中泪珠掉落,溅在他面上。她目中濛濛,被陆昀抱着交颈以吻,他那缠缠绵绵的情意爱意,让她心中酸涩一片。本就心动于他,他是她见过格调最高、翻脸最快、却又最出色的郎君,胜过旁人一大截的郎君身上总归有些自大、目中无人的缺点。陆昀将这缺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她很生气,又很不服气。她常日尴尬,只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不停被他撞到。

很多时候都想,若是旁的郎君,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她可以有更好的爱她至深的郎君。

但是感情往往走心,又不由心。为谁心动,喜欢谁,总有些缘分,像是从第一眼就撞上了。之后头破血流,也是缘分……罗令妤发着抖、落着泪,她眼中发红,如此才更难过。

手指抓着他的袖子,指尖在他袖上的云纹上扣动。

他吻她时这般动情……于是她更怕他不在了。她梦到过他不在的世界,只是一个臆想,就觉得生死麻木。

怀里的女郎不挣扎了,眼睛却像是落雨。亲她的时候温情柔和,却只亲到她的泪。陆昀轻轻叹口气,抬起了眼睫。他从后抱着她,侧着脸,与她水涟涟、红通通的眼睛对视。

罗令妤手推在他胸前:“你真的会死啊,你别不信我。”

再一次听到说自己会死,郎君心头微乱。强行镇定下来,陆昀沉默一下:“……妆花了。”

罗令妤:“……?!”

她顿时崩溃,骂他道:“你怎么这样?人家心里难过死了,担心死你了,你还在开玩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说我妆花了以为我就会去找镜子么?”

但她确实身子紧绷,眼睛不安地乱飘,想要找镜子贴妆……

爱美如命的佳人啊,和旁的娴雅温婉的佳人如此不同……心情复杂下,陆昀莞尔。

他不逗美人了,牵着女郎的手与她一道坐下。坐到妆镜前,罗令妤悄悄瞥陆昀,见他垂目望来,神情难说好还是不好。罗令妤犹豫下,眼神还是忍不住向铜镜中的美人瞄了一眼。身后陆昀久未吭气,罗令妤便琢磨着自己的妆到底有没有花……冷不丁的,身后陆昀开口:“晚上北国公主的人刺探军情,被魏将军巡察时捉到。北国公主大约觉得男人就该沉迷于她美色,她不服气魏将军,拒不提供线索。魏将军盛怒下,刀要挥下杀人,被我拦住。”

陆昀起身,将窗子关好。窗口地上的毯子淋湿了一大片,陆昀踱步回来,平静的:“他寒门出身,背后没有根基。杀了和亲公主的后果,魏将军承受不起。罗令妤,你平日耍心机我都不说你,但你这一次,是在害魏将军。不要有害人之心,我怎么与你说的?”

罗令妤垂目,被他平静的言辞说得心中颤抖了一下,略微狼狈不堪。她太在意陆昀对她的评价,时刻疑心他瞧不起她。是以他每次看破她的阴暗面,她都不好受。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让陆昀死,她来背锅,魏将军来背锅。

那当然是魏将军来了。

罗令妤抿唇:“我没错。”

“你错了,”陆昀淡声,“错就是错,不要狡辩。但是令妤,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定有理由……”

罗令妤猛地抬眼看他,眼中还含着泪,她神色却震惊:“你相信我不是那种人?”

陆昀微笑,再次伸手,这次用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低声:“若是吃醋,这醋也未免太可怕。我的心上人,不至于对我不信至此,对么?”

罗令妤怔怔的、泪眼婆娑地看他。目中神情闪动,良久,她点了头:“是,我有理由的。因为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将我卷进去。而且我觉得魏将军不会为此而死,因为有你在,你不会让他临战而退。而我之所以这么坏,是因为我觉得你会被那个公主害死。”

陆昀眉轻轻地跳了一下。

他仍然神色平静,听她继续说。

罗令妤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说给他。她早就想说给他,可是那个公主一直插在她二人之间,她总在半真半假地和陆昀生气。况且陆二郎说那个梦是大雪大雾日,离现在还有段时间,罗令妤想她有更好的机会说服陆昀。

陆二郎能预知他的未来,陆二郎说自己做了两个梦,梦里的陆三郎都是死局。死劫难解,却必须要解。陆二郎的梦当是真的,陆二郎这半年以来的疯魔状态不是作伪,他原是快要被自己的梦折磨疯。

于是罗令妤千里奔赴来寻陆昀,她挣扎过,这已经是她挣扎过的结果了。

罗令妤:“……所以,那个公主会害死你,我不能看着你死。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让她死。”

陆昀良久沉默。

罗令妤谨慎地观察他的神情,她忐忑不安,怕他不信。罗令妤心中烦躁,因自己一开始也不信陆二郎的梦。陆昀要是也不信,陆二郎又不在,如何说服他……陆昀逼自己冷静下来,不为自己梦中所死牵引情绪,他道:“不可能。”

罗令妤心一沉:果然,他根本不信。

她心里着急,刷地站起来要说话。陆昀慢慢道:“这个梦纵然是真的,逻辑不太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预言梦?”

罗令妤着急:“你这个人就是自负!世上无奇不有,怎么就不会有预言梦了?难道你二哥会害你,我会害你么?我们这么折腾,是吃饱了撑的耍你玩么?逻辑不对、逻辑不对……做梦讲什么逻辑,当然逻辑不对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好说服,你肯定还以为我是嫉妒才要杀那公主。那你便这么以为,你就觉得我是恶人!”

陆昀目中含了笑,听她噼里啪啦说一大通。陆昀笑:“我说了一句话,你就这么一大段回我。还说了粗俗话……这么着急,一定是心里爱极我了。”

罗令妤见他脸皮这样厚,当即的:“呸!”

陆昀伸手拉她重新坐下,笑得肩膀颤抖,但在罗令妤怒不可遏的瞪视下,他收敛了自己心中的欢喜畅意,说道:“……我说逻辑不对,是因为假使我信梦是真的,可是二哥怎么可能做我和你的预言梦?”

“我和你爱不爱,恨不恨,与他有什么关系?会影响到他?不可能。一个和他本身无干系的梦,你告诉我说他日日做这个梦……我不信,”陆昀轻笑,“难道还真的是前世,前世我死了化作冤魂,找二哥为我伸冤?”

罗令妤怔了一下,慢慢冷静下来。她就一直觉得陆二郎的梦哪里怪怪的,原来是这个地方。是这个和陆二郎没什么关系的地方……她和陆昀到底自私,理解不了有人会做和自己不相干的梦。但是事关陆昀,罗令妤强撑道:“怎么会无关呢?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你若是死了,他必然难过。这不就是关系么?为了他的好心情,为了他不愧疚,他就想改变命运啊!但我才不信是前世,我觉得就是预言……因为他的梦是变化的。他自己都说不清,弄不明白。”

陆昀摇了摇头。

他否认的是什么,他却没再说。

通常人做梦,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点关系。就是前世今生,那也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就算不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必然是感应到别人的需求。罗令妤说陆二郎的梦始终围绕着陆昀和罗令妤,陆昀始终不信这点。陆昀不信鬼神,但倘若真有鬼神,他真的有前世,真的会被冤死……陆昀觉得他也不会找二哥伸冤。

二哥是一派天真之人,陆昀真要找,选的也会是刘俶。甚至哪怕选罗令妤,二哥也不会是他的考虑对象。

那么陆二郎为何做与陆昀有关的梦?

其中必然有什么,被他们忽视了。

陆昀心中思量自不说,在罗令妤不认同的目光下,他又说起来梦的内容:“……而且你说我会被北国公主害死,我也不信。”

罗令妤:“……”

她怒得站起:“你怎么又不信?!你就没有信的?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到底信什么呀?”

陆昀笑:“你怎么又生气了?还不容人有自己的想法?”

罗令妤哼了一声,她坐下后瞪着陆昀,心中想:我就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陆昀沉声:“你说我自负我也认了,但我不可能被一个敌国公主的进言害死。北国公主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罗令妤嫉妒他竟然为那个公主说话,便恨道:“当然不是她的进言为主导因素啊。而是她正好选在合适的时候开口,正好让朝廷弃你。”

陆昀反问:“朝廷是谁的?朝廷怎么可能弃我?”

罗令妤一下子怔忡。

她本想说朝廷当然是陛下的,但是她又想起朝廷官员都是世家子弟。世家怎么可能弃陆昀?世家的权利很大,可以左右朝政。他们与皇家拔河……然而在陆二郎的梦中,世家确实在左右摇摆,只是他们顾的是自己的利益,他们不是要杀陆昀,而是要让陆昀回建业。

放弃南阳。

陆昀抽丝剥茧一般,诱导着罗令妤:“倘若梦是真的,为何在梦里,我不回建业呢?我若是回了,死的便不是我了?”

罗令妤心口一颤,她眼眸骤缩,心想未必。陆二郎分明两次都梦到陆昀的死,陆昀的死像是一个劫数一样,岂会轻易躲过……但罗令妤不敢承认,她勉强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那个公主死了,你就会……”

陆昀看着她,她渐难堪,沉默下去,不再说了。

陆昀叹气。

他总在她面前叹气,好像她总让他发愁似的。罗令妤腹诽着陆昀,低下的视线看到郎君行云流水一样的衣袍下摆掠起,头顶黑影一沉。她抬目,看到陆昀蹲在了她面前,他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手。

蹲在她面前的郎君仰望她,轻声:“令妤,若我在梦里留在南阳而不是回建业,我一定有理由。那个理由一定不止北国公主。我不可能突然间失了智谋,在梦里变成傻子被人陷害。如果我会死,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那个原因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总会知道的。我仍然坚信一个敌国公主的话不足以害死我,她可以影响陛下,她不可能影响所有人。而南国不只是陛下的。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未知的危险,比已知的让人心慌,你说是不是?”

罗令妤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她不情愿地撇了下嘴角。

陆昀:“让北国公主去建业。我要和二哥通信,要详细弄清楚这件事……但是已知危险,我自有办法应对,你说呢?”

罗令妤低下头,俯眼望着郎君搭在她膝上的手。她轻声:“随便你。可是我不管你做什么,我就是不会让你死。不管你什么理由,如果我发现了,我看到了,你不能避免的话,我一定会用我的方式来。哪怕雪臣哥哥恨我。”

陆昀握她的手一紧。

听到他的呼吸微重。

可见他情绪之起伏。

罗令妤始终低着头,良久,才听到陆昀说:“我永不会恨你的……令妤,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的。”

陆昀停顿了一下,声音放柔:“可是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直接告诉我,今晚魏将军就不会差点杀公主。你不告诉我,却自行做主,虽说是为了保护我,但内心深处,还是因为不信我?你平日多依靠男人,怎么在关键的时候不依靠男人呢?令妤,为什么不信我?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能不能与我商量,能不能信我?”

罗令妤心疾跳。

二人对视,眼光交错,一目不眨。像是不动声色的对决一样,刀光剑影皆在深处。那直指灵魂的问话,让人狼狈,让人面对己心,让人无从躲起。若有若无的情愫,暧昧的氛围,舍外的电光,梦中的空城……往往复复,皆袭上来。

罗令妤一下子站起来。

陆昀紧跟着站起!

扣住她的手腕,堵住她的退路,他手指磨着她的腕间血脉。柔和,坚定,不容置疑。他向前走,她有些惶恐,有些害怕,她不断地后退。看他相貌出众却眉目隽冷,郎君眼睛幽黑,噬她的魂,夺她的魄。

看他压她在墙头,低头诱惑般重复:“为什么不信我?日后能不能信我呢?”

罗令妤终被逼的开了口:“……那很困难!”

陆昀眼眸变色。

看这个女郎眼睫飞颤、雪容抬起,眼底神色透着一股子坚韧狠意——“你问我为什么不信你?好,我告诉你,因我多疑,我怕受伤。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可是我的心要百折不挠,坚韧不屈,我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我身体可以受伤,可我精神不能受伤……是以关键的时候,我不敢依靠别人。”

她目中泪光闪烁,被他拥入怀中。

她颤声:“我特别害怕……特别怕你抛弃我,怕我付出这么多,你最后却不娶我,不要我。那我怎么办?我要你永远对我好,永远相信我,永远站在我这边。可是连你自己都不能保证的事,我怎么……”

陆昀打断她的话:“我可以保证。”

罗令妤怔然。

看他垂目:“我如果慕你,我就可以保证。若我决定和你在一起,我之前一定已经想了很多次。我追溯着感情的源头,我也质疑这一切。你怕没有安稳归宿,我怕情意毫无缘由稍纵即逝。”

“我一直想弄清楚为什么,任何感情对我来说,不止是一句‘我倾慕你’‘我喜爱你’‘我想娶你’。它对我来说,是永不停留,生生不息,缠绵不绝,覆水难收。”

他握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眼睛看着她,那眼中的亮意让人心惊。他只是看着她,就让罗令妤的脸慢慢红了。她心跳狂烈,她强烈地意识到他此时在想什么,他想什么。罗令妤目不转睛,在她这种强烈的预感下,看陆昀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陆昀平静的:“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这个答案,我会给你的。”

……

罗令妤发抖,瞪大眼睛。

原来他知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荷包中的秘密了!

她唇瓣翕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只知道发呆,被他抱入怀中。

他洞察了她的心,他还说会给她答案……罗令妤闭目,心中感觉到极大的快活。

……

陆昀回去后,和魏将军商量了北国公主的事。一晚上未睡,听魏将军骂了一晚。第二日清晨,魏琮火气下去一些,再次去审问北国来的公主。陆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将陆二郎给他写的、堆成半人高的信找了出来。陆二郎的信件太多,先前陆昀觉得无用,这一次他才认真对待。

他开始给自己这个傻二哥回信,开始问起二哥的梦。

自不怕天机泄露,他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陆昀将事情揽到身上后,他没有多与罗令妤说,怕罗令妤更加忧心。但他隐有一个猜测,他面临的,不只是一次死亡。陆二郎和罗令妤现今都盯着什么大雪大雾日,惶恐不安。陆昀却想到陆二郎的第一个梦,自己是万箭穿心而死。

陆二郎含糊了这个梦,没说具体情况。但是陆昀隐隐有猜测。

他预感,这也是一次死劫。

……

南阳这劫,躲过了万箭穿心,便有雪日之死。现下连第一个都没躲过去,说什么后面的,未免有些早。

陆昀在帐中踱步,沉吟不觉。

陆二郎的第一个梦,他告诉罗令妤说新帝登基,陆三郎前去边关,南阳大战爆发,陆三郎死。

陆昀猜,所谓的新帝,一定不会是陈王刘俶了。

万箭穿心,一听便是将军之死。刘俶若登基,当知陆昀非将才,哪怕派陆昀去边关,也不会让他做将。反是陆二郎的第二个梦,更符合实际一些。

陆昀沉思,那么新帝,到底是谁呢?其实谁称帝,对陆昀来说区别不大。只是陆昀疑心,刘俶会遇害,否则自己不会死。刘俶务实,他不会去争什么帝位,新帝登基他也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若他不出事,陆昀在边关又怎么会出事?

再是,南阳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又在什么时候呢?

……

陆二郎陆显一定瞒了一部分东西。

或者说,陆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瞒的部分有多重要。

再或者,陆显的梦仍然是片面的。

甚至陆昀敏锐地察觉到,陆显的梦的时间线,是一直往前走的。那么即是说,等在前面的问题,不止是他的死。还有更严重的、让陆昀心惊、却被陆二郎和罗令妤都忽视的问题。

……

思量半日,陆昀出去巡察军队。他难得和魏琮一起出城,查看了周围地势,问起了南阳这边军队的情况,用北国使臣团拖延时间的北国那只藏起来的军队,又会藏在哪里。

当日回去便写信于四周郡城,同时写书与刘俶。陆昀的二哥陆显对建业的情况不会多清楚,刘俶却一定清楚。陆昀要弄清楚,会致自己死的,到底有多少个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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