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陆昀这类经常惹得女子争风吃醋的男子来说,司空见惯后,他对女子间的小心机并不太敏感。心思不在情情爱爱上,陆昀满脑子的朝堂官司。他负手一路回院子,半道上遇到这些莺莺燕燕的表妹,第一想法是——怎么又堵我路?
表妹们之间的争奇斗艳他迟钝得没看出来,他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罗令妤。炎日下,她欲笑不笑的样子,好似灰蒙蒙的世界中,独那一抹鲜绿,俏盈盈地等着他。酷暑夏日,顿觉神清气爽。大脑尚未反应过来,陆三郎腿脚已经迈了过去。待就着女郎的茶盏喝了一杯茶,口中芳香却黏腻,陆昀眉头皱得深了。
他眉骨长得好看,皱眉时,阴影光打在眉上,如钩子般挑动人心。一众貌美女郎都脸红了,江婉仪盯着他的眉头,更是直接看呆。
陆昀喉头滚动:“……怎么喝这茶?”
盯着青瓷茶杯半晌,郎君语气微有些嫌弃。他对她的技艺,可向来抱有极强好感。如果不是信任她,他根本不会碰别人新调的茶——然她却调出这般黏黏的、过甜的茶。还给他喝!他是忍耐着,才没有一口吐出来。
陆昀有种被罗令妤耍了的感觉,敏锐敏感地看过去。罗令妤一看他皱眉,就知他不喜这茶。心口一跳,怕陆昀真的一下子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当众给她难看,是以他神色才一变,她就笑着起身,从他手中端走了茶盏:“……这是花茶,给女孩子喝的,自然甜一些,香味浓一些。改日我选了绿茶再送表哥。”
陆昀这才眉目舒展:“夏天这么热,还喝花茶,你也不怕中暑?”
江婉仪在一边脸色微僵,因陆昀到来后,自始至终都盯着罗令妤说话。他余光当然也看到了她们,可是就是扫一下,没太多反应。反是对罗令妤不同……罗令妤说话时,陆昀就一直看着她……江婉仪有些难堪地插话:“表哥,我们在这里作画呢。老夫人说你回来了,让你指导我们。”
“表哥是那么厉害的名士,不如给我们的画评选一二?”
陆昀眉跳了下,看向罗令妤:“……大热天的,你们倒真有闲情逸致。”
其实这里树荫凉亭清湖,倒一点也不热。只是陆昀刚顶着日头回来,夏衫贴身湿了一半,才觉得她们闲的。陆昀心中感慨,自己忙得要死要活,北方战事不断生变,家里的表小姐们却依然吃吃喝喝玩玩,无忧无虑,还要作画写诗。然郎君们在外拼搏,实则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中的女孩们过得安逸快活。
想到这里,陆昀对所有的表小姐们都带了些好感,神色没那么疏离客套了。
可他还是看罗令妤:“你画的画在哪里?我看看。”
江婉仪咬住唇瓣,忍着眼中泪意,看那位懒怠的罗女郎慢悠悠地站起来,腰肢轻软似柳拂烟。陆昀的眼眸低下,从她腰上扫过,似觉得不妥,他移开了目光。然只移开一瞬,他又看了罗令妤的腰一眼,才跟随罗令妤去桌案看画。
女子对郎君的目光其实分外敏感。
他在看什么,不看什么;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女郎若时常盯着他看,不难发现他的心思。
江婉仪就看出来,陆昀对罗令妤是不一样的。
心中已有此想法,待再看到桌案后,陆昀站在罗令妤后方看她的画、与她说话,江婉仪就没那般意外了。只看郎君站在女郎身后,他直接就伸了手,俯下身握住女郎的手,亲自教她画,声音清冽似泉过心:“……一看便好久不曾作画了,你越来越懒了。你看这丛竹……”
罗令妤声音柔婉:“我就是画不好嘛。”
陆昀顿一下,慢慢地看了她一眼。他即将疑心,即将猜出她拿他当斗艳工具,罗令妤急忙扭过脸,躲开他灼灼目光。陆昀才没有追究,而是继续:“我教你……”
树叶缝间漏出的光斑打在那对金童玉女身上,光华点点流离,江婉仪生硬地别过了脸。
其他表小姐或多或少也喜欢着陆昀,看陆昀与罗令妤那般说话,心里都带了些失落——虽然早有感觉,然亲眼看到,总是不太好受。
到晚上,相识的女郎来劝江婉仪,愤愤不平地说起罗令妤:“……狐媚脸,就会勾引三表哥。你放心,老夫人不会让这种女子过门的。”
江婉仪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是三表哥要和她说话,她也不曾如何。”
那讨好江婉仪的女郎:“你就是太善良了,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机多重!我这般与你说,那位罗女郎,在你来之前,一贯争强好胜,什么也不落人后,我们都不如她。可你来了,她就作出一副谦让的样子。平时她样样好,突然不好了,陆三郎就注意到她了。江娘子,你不要被她骗了!”
江婉仪低下了头颅,心中哀哀,很是难受。罗令妤是宽和大度还是阴险恶毒,她尚未想明白,却已经觉得陆三郎离自己越来越远。往日见陆三郎的时候,他虽不曾对她亲近,可他对别的女子也那样,就看不出区别来;这次有了罗令妤对比,她才知道原来陆昀不是一直冷淡,他也有盯着女子看的时候。
不过虽然想那么多,一颗心忽上忽下,因陆昀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府上,女郎间的战争很难升级。
江婉仪因家世好,身边女子都捧着。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决定再接再厉,毕竟陆老夫人看好她呀。这日下午,午睡后一众女郎簇拥着她,去寻罗令妤玩耍。到女郎的院子里,隐约听到屋中的说话声,江婉仪敏感地捕捉到“三郎”这两个字。在陆家,三郎代表的除了陆昀,还能是谁?
门吱呀推开,江婉仪认出了从门里出来的貌美侍女,讶道:“锦月,你怎么在这里?”
罗令妤送锦月出门,二女边说话边在门外穿履,回头时看到了院子里来的女郎,两人都笑着打招呼。江婉仪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罗令妤和锦月指尖穿梭,不等表小姐问,锦月就笑道:“我只是来给罗娘子送些东西。”
江婉仪:“三表哥让送的么?”
锦月停了一下后,聪明地说:“三郎不在家。”
她并没有否认江婉仪的话,不仔细听却又好像否认似的。表小姐们都是主子,主子之间的战斗锦月当然不好参加。然而她说实话后,又怕这些表小姐们针对罗令妤,给罗令妤带去麻烦。常日处理陆三郎的身后事务,锦月纵是以前不喜罗令妤,她也会聪明地让自己喜欢;更何况,锦月本来就喜欢这个心思灵动的表小姐。
锦月在心里说:……毕竟,这位是我们家三郎心尖上的人儿啊。
江婉仪单纯些,没有听出锦月的言外之意,以为不是陆三郎给罗令妤送礼物,她笑了起来。其他表小姐则是眉心一跳,看向罗令妤。罗令妤装作不知,邀请她们进屋来:“……有些新得到的糕点,请大家一起品尝,给我提些意见。”
众表小姐原以为糕点是陆三郎送的,可罗令妤说什么“提意见”,又把她们弄糊涂了。
……弄得都不知道该不该拈酸吃醋。
女孩子间的友谊当真扑朔迷离,时好时坏。
陆昀再一次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到了七夕前夕。朝廷再忙,这两日也会给他们休沐假。陆家郎君们有的回乌衣巷那边,有的回丹阳陆家。到了丹阳,再各奔东西。等回到陆老夫人院子请安时,已经只剩下陆二郎陆显和陆三郎陆昀了。
尚是下午时分,两位郎君相跟着请安,进去便见女郎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做着青团。陆老夫人等长辈坐在另一桌边,含笑看年轻的女郎们打闹嬉笑。青团乃南方出名的食物,罗令妤到了建业后才跟女郎们学着做起。青叶漂洗再碾碎,作成泥浆;再调入晚米粉、糯米粉,捏成青粉团;包入喜欢的馅,滚成雪团;最后将玲珑精致的小团子铺在粽叶上,上锅蒸。出笼后,就是有名的“青团”了。
这会儿,一个个碧青色的、圆溜溜的青团放置在桌上,老夫人留了两位郎君在这边吃饭:“……平日你们忙,也见不到面,家里的亲戚都要生疏了。好不容易有时间,自家兄弟姐妹不必拘束,都在我这里用晚膳。”
原本在陆老夫人身边正襟危坐的陆夫人看眼她儿子,再对比她儿子身边光华潋滟的俊朗出尘的谪仙人一般的陆三郎,最后目光落到女郎中的那个跟在罗令妤身边开心打下手的宁平公主刘棠。陆夫人微微着急:“二郎,你还不去看看公主需不需要帮忙?远道是客,你怎么这般没礼貌?”
陆二郎:“……”
陆显好无辜。
那边刘棠一下子涨红了脸,手上沾着米粉,被陆夫人说得无措:“不、不不,我随便来玩的……”陆夫人闹得众女都看她,脸皮子薄的小公主都快要吓得落荒而逃了。
陆夫人:“……”
这位公主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些。自己说话大声点她就害羞,再看看她旁边那个罗令妤……陆夫人衡量了下,觉得还是小公主好一些。性子柔软的儿媳,总比一个事事有主意、跟自己对着干的太能干的儿媳好。
陆昀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罗令妤身后。
他没有说什么,罗令妤对面坐着的江婉仪已微微不舒服。江婉仪不想给罗令妤和陆昀说话的机会,她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看到陆昀唇才一动,江婉仪急忙抢了话头,问罗令妤:“那天你送给大家吃的那种糕点酸酸甜甜的,又不粘牙,挺好吃的。妹妹是怎么做的,今日不妨教教大家?”
罗令妤心里猛一跳。
她知道陆昀站在她身后,方才有些得意,这会儿郎君灼热的目光盯着她后背,她后背有些汗意。但罗令妤面上不显,只随意地笑道:“随便捣鼓出来的,我也不知我是怎么做的。江姐姐喜欢的话,改日我研究出了食谱送给姐姐。”
江婉仪才要道谢,就听陆昀开了口:“什么糕点?”
罗令妤急忙:“没什么……”
陆昀看着江婉仪。
郎君难得盯着自己看,江婉仪觉得有些奇怪。她慢慢地抬头,看到罗令妤和陆昀之间气氛微怪异,罗令妤脸上得体的笑有些僵、眼神有些飘,陆三郎却是冷静得过了头。江婉仪意识到什么:“就是前日在罗妹妹那里吃到的一种糕点。是做成花瓣型的,一片片很精致,咬起来和旁的糕点不一样,又脆又软,还带着一股子花香、芝麻香……”
罗令妤硬着头皮,回头看身后。
陆昀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向她。
一众女郎的窃窃私语声小了,注意到这边,都在悄悄打量。看陆昀盯罗女郎半晌,陆昀说:“你们说的那糕点,如无猜错,是我在宫中留饭时,让人送回来给罗表妹的。”
罗令妤:“……”
她微滞:“只是一盒糕点而已。”
陆昀没吭气,看他神情,倒还算平静。
女郎中却有人“啊”了一声:“所以罗妹妹是把三表哥送的糕点,给送我们吃了?这、这……三表哥,我们不知道呀。”
“罗妹妹,你怎能把表哥送给你的,随手就送我们了呢?”
罗令妤心里暗骂她们落井下石,就算陆昀本来不生气,说着说着都要被她们说得生气了。陆昀本来就心眼小,这两日还被她耍了一把。他现在不发怒,恐怕是等着回头跟她算账……
其实不过是一盒糕点而已。和他以前送她的琉璃臂钏的意义不同。那时是他亲手送,这次不过是锦月来送。陆昀不至于为一盒糕点就要如何。
他私下与她置气是私下的话,罗令妤不怕他私下骂她,就怕他公开场合不给她面子。她这般好面子的人……罗令妤咬唇,怯怯地望他一眼,期盼他“高抬贵手”,别在这时候和她翻脸。
罗令妤委屈道:“那怎么叫‘转手就送’呢?是姐妹们都在我那里,都看到了,我总不能藏起来说不给人吃?”
陆二郎陆显原本和刘棠站在一起说话,眼皮一跳,看到三弟和罗表妹又有吵架的架势、且旁边人还在煽风点火……陆二郎一阵头大,连忙过来想拉走陆昀。他打个哈哈:“糕点不就是送人吃的么,宫里多的是,送不送的,人之常情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江婉仪看他们又在眉来眼去,心里一股子气,倒巴不得陆昀和罗令妤闹翻。江婉仪反驳陆二郎:“……若是表哥送我糕点,我就不会转头送人。转头就送像什么话?好似我一点也不在意表哥的好意似的。”
这话就完全说到陆昀心里去了。
他脸皮僵住。
其实原本一盒糕点,他并没有那般生气。他送给罗令妤吃是觉得她喜欢吃,然那么一盒糕点,她也不可能吃完,和姐妹们分享是正常的事。可惜问题就出在罗令妤有前科。她越狡辩,他越觉得她心里有鬼,越觉得她不重视。
陆昀咬牙:“罗……”
看他有发火之兆,罗令妤当机立断地打断:“表哥!你别生我气啊……”一下子拽住了他袖子,手摇了摇,晃着他衣袖。她殷切望他,手上的米粉沾到他衣袖上。女郎着急,拽他的手臂晃了又晃。
罗令妤小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陆二郎的眼皮已经直跳。
那边的老夫人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派侍女过来问这边在闹什么。见陆昀甩开罗令妤的手,扭头疾走,出了屋子。众目睽睽下,罗令妤抱歉地跟人笑了下,转头也追了出去。
屋中的女郎们落寞的:“……”
江婉仪给自己的侍女使个眼色,让侍女悄悄出去看。一会儿侍女回来,满目喜色地跟江婉仪贴耳说了几句话。江婉仪心中欢喜,寻了个借口就出了屋,出了院子。傍晚时候,灯笼在檐下轻晃,一重重交叠在一起的光中,江婉仪看到老夫人院外墙角,罗令妤和陆昀站在一起,两人似在争吵。
争吵声极大。
陆昀脸色铁青,罗令妤转身要走,又被他拖住手腕拖了回去。女郎在郎君胸口重捶了一下,郎君又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女郎骂声抬高。两人又是打又是骂,竹影斑驳,影子若隐若现。
那两人吵得好似很厉害。
要么罗令妤扭身要走,陆昀拽住不让她走;要么陆昀要走,罗令妤又追上去拉着他袖子不肯放他。
江婉仪见他们吵成那样,又害怕,又欢喜。怕陆三郎不顾君子之风,动手打罗妹妹;却也欢喜那两人吵成这样,自己当有机会了。江婉仪心中觉得自己甚是卑鄙,脸上又露出了羞愧色。
侍女在旁:“娘子我没骗你?你看陆三郎和那位罗娘子吵成那样,分明是要一拍两散的。”
江婉仪怔然:“是啊,吵得这么厉害,当是好不了。”
她恍惚,想难道自己真的就这般分开那两个人了?
却听罗令妤猛地推开陆昀的手,怒道:“我都说我没有了!我爱怎样就怎样,你凭什么身份对我管东管西?”
陆昀扯住她纤细的手,眉目下压,逼迫她:“你问我凭什么管你,就凭、就凭……”
气火上头,躲在屋檐下看的江婉仪心里道声不好,就见陆昀拽着罗令妤,气势汹汹地回头来了。江婉仪慌张躲于庭中桂树后,却躲闪不及,被陆昀和罗令妤当面撞上。江婉仪尴尬,正要硬着头皮打招呼,陆昀已经拽着罗令妤走过了她,往院中主屋重新回去。
陆昀走得那般快,罗令妤被他拖得脚步狼狈、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江婉仪也连忙跟上。
而屋中,让侍女去关注陆昀和罗令妤吵架的,还有陆老夫人。同样的吵架,话传到不同人耳中,却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江婉仪听见那两个吵得要死要活就欢喜,而里屋的陆老夫人和陆夫人脸色却不太好看。
陆夫人:“真的吵成那样啊?罗娘子有被三郎说哭么?”
侍女努力记忆:“有……好像看到罗娘子抹眼泪了。”
陆老夫人怔忡:“……这却糟糕了。”
陆夫人:“……是啊。”
陆三郎平时可不会把一个女郎说哭。那两个孩子竟然连院子都不回去,半道上就吵开了,还被侍女们看到了。年轻的孩子们觉得吵成这样势必要分,但是陆老夫人和陆夫人这样的长辈看来,越是吵得厉害,越是说明情意深。
正是因为感情深,才能吵得起来。吵得快,好得却也快。
陆老夫人几乎潸然泪下:“这两个冤家啊……”
她想分开陆昀和罗令妤,还专程把江婉仪接到了家里。可是现在看来,江婉仪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这边愁苦时,脚步声已到了屋外。莹莹之月,霜华满地。灯火明光中,侍女打开帘子,江婉仪走进去,就见众人眼皮下,陆昀扯着罗令妤到陆老夫人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罗令妤乌睫湿润,被这么多人看得羞赧:“你放开我……”
陆昀声如金石,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问我凭什么管你么?祖母……我要娶她!”回头看目瞪口呆的罗令妤,“这样便有身份管你了?”
罗令妤眼中尚带泪光,但在长辈目光凝视下,她眼波晃动,一个盹儿也不打地低下头。女郎要从陆昀那里拽出自己的手,却拽不出。罗令妤挡住自己目中的略微得色,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样来:“不不不,表哥你不要乱说……老夫人你不要听他的!”
晴天霹雳炸耳,江婉仪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陆夫人镇定的:“……罗娘子说得对。三郎,这话不能乱说,罗娘子还有婚约在身的。你们两个先起来,别让大家看笑话。”
而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晕过去的江女郎:……竟如此不如罗令妤,争风吃醋都不会。恐怕陆昀本来不想娶罗令妤,就是话赶话,被笨蛋女郎们给逼过去的。
自己造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