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憨厚笑道:“一百多年了?”
苏云怅然:“一百多年了。遥想当年,道兄你出山第一个去见的便是我,你到了历阳府,说要见我,便倒头大睡。我通天阁的士子在你身上钻来钻去,研究你身上的旧神符文,你也浑不在意,任由他们研究。”
温峤想了想,疑惑道:“有这回事?我忘记了。”
苏云笑道:“你是一个忘性大的旧神,很多事情你都记不住,于是便刻在历阳府的墙壁上。壁画你是一绝。你的脾气也好,通天阁的人都很喜欢你,可以说是你把通天阁的旧神符文研究引领入门。我们还从你的身上了解了旧神的肉身构造。你还曾经交给我山海经,让我按照山海经去寻隐居在第七仙界的各尊旧神圣王。最为关键的是,你还曾经险些因为帝廷而死。”
温峤想了起来,瓮声瓮气道:“你说的是长生帝君偷袭我一事?这厮,差点把我打杀了!”
苏云叹道:“若非董奉神王研究过你的肉身,你多半便死了。之后你主持雷池,我义父杀长生帝君,也是你帮的忙。帝廷打造雷池,若是没有你的历阳府和纯阳雷池,真的无法办到。你这样的朋友,天下少有,非但帝廷,就连第七仙界的芸芸众生,都会感激你的作为。”
温峤道:“我们是朋友,我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
苏云脸色黯然,道:“但是你也向我传递了许多错误的信息,比如帝绝是靠残杀第一仙人,夺取第一仙人的气运才活到第七仙界。再比如说帝混沌是暴君,帝倏是昏君,帝绝是邪帝,也都是你灌输给我的。这些大是大非上的问题,道兄显然错得很离谱。”
温峤不解道:“难道帝混沌不是暴君,帝绝不是邪帝,帝倏不是昏君?”
苏云依旧背对着他,道:“自然不对。别的不说,只说帝绝,你曾经依附帝绝经历了几个仙界,你应该能看得出他身上是否第一仙人的气运。毕竟,你能看得出我身上的华盖气运,自然也能看出他的气运。”
温峤道:“帝绝杀了原九州、玉延昭等第一仙人,这还能有假?”
苏云道:“但帝绝从未夺过他们的气运。每次帝绝都是先天之井来使自己活到下一个仙界。要印证这一点其实不难,只需要询问神魔二帝即可。神魔二帝每次刚刚出生便被他镇压囚禁,先天之井便归帝绝所有。帝绝用井中的先天一炁来治疗身上的劫灰病,从而可以再活一世。帝心也可以印证这一点。因此他无需夺取第一仙人的气运。”
温峤赧然:“看来是我误会了他。不过世人都称他为邪帝,我也不能免俗。”
苏云道:“帝绝对其他旧神并不好,惟独对你极为器重,你主宰历阳府之后,他便从未让你挪窝。他如此器重你,你却说他是邪帝。”
温峤更加羞愧,道:“我忘性比较大,大约忘记了。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是错怪了他。”
苏云黯然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从未交过像你这样纯粹的朋友。莹莹也很喜欢你,她如果知道你是帝忽之脑的话,她肯定会哭很久。”
温峤呆了呆:“我是帝忽之脑?”
苏云道:“是的,你便是帝忽之脑,你的脑袋里除了有帝忽的脑子之外,还有半个帝倏之脑。并且,万化焚仙炉也在你的头脑之中,镇住帝倏之脑。”
温峤难以置信,失声道:“云天帝,陛下,你莫开玩笑!”
苏云还是背对着他,有些痛惜,轻声道:“我也不想开玩笑,但我回到过去,去过第一仙界,我在雷池见到过帝忽。但我并未见过你。第一仙界结束后,第二仙界,我也没有寻到你,直到帝忽从世间消失,我才见到你。我见到你时,你便已经掌握雷池。”
温峤怒不可遏,双肩火山喷薄而出:“苏圣皇,我把你当成朋友,你怀疑我是帝忽?你给我转过身来,直面我!”
苏云依旧不曾转身,自顾自道:“你告诉我,历阳府是你的伴生至宝,我一直深信不疑。但倘若历阳府是你的伴生至宝,纯阳雷池又是怎么回事?纯阳雷池明明是一处福地,明明是雷池洞天中的福地,它怎么会在你的伴生至宝之中?”
温峤想了想,道:“我虽然不记得纯阳雷池是怎么来的了,但伴生至宝乃是先天之物,其中有纯阳雷池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你就是凭这个怀疑我?”
苏云叹了口气:“当然不止于此。你还记得吗?仙界都是有七十二洞天的。”
温峤点了点头。
苏云道:“但我发现仙界其实只有七十一洞天。去过第八仙界的人便会发现这一点。第八仙界,其实并无雷池洞天。也就是说雷池洞天其实独立在各个仙界之外,从前七朝仙界的雷池,都是同一个雷池。它应该太古时代那个仙界的碎片。它的确是帝忽的属地。帝忽将它带到第一仙界中来,因此帝忽是雷池的主人。”
温峤僵住。
苏云继续道:“帝忽被帝混沌誉为最强肉身,他的肉身是纯阳肉身,刚猛无比。而你也是纯阳旧神,精通纯阳之道。旧神都是帝混沌从混沌海登陆时的混沌水珠,混着帝混沌的大道而生,因此不可能出现两尊拥有一样大道的旧神。”
温峤坐了下来,苦苦思索,摇头道:“你不能就这样冤枉我,我绝非帝忽……咱们何时去帝廷?我有些想念莹莹那个丫头了。我还想左松岩那个小家伙了,对了,还有我的历阳府!你记得吗?我担心你无法炼成雷池,把历阳府送给你!咱们是好朋友!”
苏云也背对着他坐了下来,道:“是的,咱们是好朋友,我不能就这样冤枉你……你对劫运之道最是了解,最是精深,对于雷池的一切,你都无师自通。百里渎不得不用你来锻造明堂雷池,也不得不留你性命来掌握明堂雷池。”
温峤兴奋道:“这就是他不得不让我活命的原因!因为我有用,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苏云有些伤心,道:“但是百里渎曾经去过帝廷,查看帝廷雷池的锻造情况。他还指点了柴初晞该如何炼制帝廷雷池。他和你一样精通雷池的构造和劫运之道纯阳之道。他并不需要你来锻造雷池,也不需要你来催动雷池洞天。”
温峤惶恐的摇了摇头:“他一定是在我炼制雷池的过程中,将我的道法神通学了去!他是帝忽,他聪明得很!”
苏云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为何帝倏真身始终不曾追上来吗?”
他不能温峤回答,径自道:“这是因为我当时施展了一招混沌神通,隔断了你和帝倏真身的联系。你无论怎么观想,都无法突破混沌。然后我拼着受伤,一路疾驰,将你带走,远离帝倏。我要验证一下我的猜测。”
温峤有些不懂:“怎么验证?”
苏云道:“倘若帝倏之脑在混沌神通的后面,帝倏真身突破那道神通,便会很快追来。倘若帝倏之脑没有在帝倏真身的旁边,而是在我旁边,那么帝倏真身便无法短时间内追上我。我们停下来很久了,帝倏真身始终没有追来。”
他心中很痛。
温峤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声音如雷滚滚:“你就是怀疑我是帝忽对不对?你背对着我,是让我偷袭你,印证你的想法对不对?阁主!姓苏的!我不是帝忽,你的所有猜测都是你的臆测!你给我站身来,给我转过身来!”
苏云闭上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温峤悲恸欲绝,万念俱灰,瞥了高悬的玄铁钟一眼,愤然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自己的脑袋打开给你看,你才甘心?好!我这就成全你!”
他低头大步向玄铁钟奔去,打算以自己的脑袋撞击玄铁钟,以这个势头,他势必撞得脑壳四分五裂!
苏云的手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然而,没有钟声传来。
温峤巨大的脑袋停在玄铁钟前,只差一毫便撞在钟上。
他的头低下,脸朝向地面,脸上的悲愤突然化作了笑容。
他笑得很开心,先是无声的笑,但随着笑容的绽放,笑声便从无到有,并且越来越大。
“……呵呵哈哈哈哈!”
温峤双手扶着玄铁钟,猛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
他的双肩,火山不再喷涌怒火,而是滚滚的黑烟,如同两个巨大的烟囱。
“我化作温峤以来,从未被人识破过!帝绝不成,天后不成,仲金陵不成,原九州也不成。没想到却在你这里栽了跟头。”
他直起身来,双手牢牢控制玄铁钟,滔滔的先天一炁涌入钟内,争夺玄铁钟的掌控权。
“夜路走多了,难免掉进阴沟里。”
他持续发力,抢占玄铁钟更多的空间烙印自己的符文,感慨道:“你能识破我,很了不起。我原本想一直成为你的朋友,陪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与我争斗,渐渐败落,你身边的人逐一败亡,逐一凋零,最终只剩下我一个。那时我再告诉你,我也是帝忽,你该会是何等惊讶,何等惶恐,何等崩溃,何等自责?”
“呼——”
温峤抱起玄铁钟,向苏云狠狠砸来,喝道:“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该是多么伟大的成就?”
“咣——”
玄铁钟猛然爆发,恐怖的波动将温峤双手炸开,苏云长身而起,一指点在玄铁钟上,顿时将温峤的所有烙印统统抹杀!
他奔行途中不断祭炼,已经将玄铁钟祭炼了不知多少遍,夺回玄铁钟掌控权轻而易举!
“我玩弄了原三顾,玩弄了玉延昭,玩弄了帝绝!”
温峤大脑突然变得炽烈起来,雷霆攒动,正是帝倏之脑爆发,以纯粹的灵力轰击苏云的脑海,声音隆隆滚动:“我将帝绝从一代明君逼成了昏君,逼成了邪帝!我夺取了他的一切,炮制了他的结局!他的所有子嗣,后人,被我杀得一干二净,血脉半点不存!他甚至不知道敌人是我!这是何等的成就感!”
他的灵力百倍于苏云,灵力刺入苏云的大脑,本以为会将苏云控制,不料苏云却像是没有大脑一样,让他的灵力无从着手!
温峤心中一惊,苏云这一指已经将玄铁大钟祭起,大钟荡来!
温峤张口,万化焚仙炉飞出,绽放恐怖无边的力量和威能,试图将苏云的性灵从体内扯出!
然而,没有半点作用!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焚仙炉与玄铁钟撞在一起,焚仙炉咯吱一声,被生生压扁!
温峤纵身跃起,踩在玄铁钟上,向苏云一拳轰来。
苏云奋力挥拳,一大一小两只拳头碰撞,温峤怒吼一声,纯阳之身啪啪炸开。
苏云吐血,挥手重重拍在玄铁钟上,大钟当当作响,向远处飞去。
苏云嘭的一声炸开,化作一缕先天之气消散。
温峤的纯阳之身不断崩塌,连忙撒腿狂奔,向明堂洞天疯狂跑去。
他一边奔跑,身躯一边坍塌瓦解,脸色惊恐万分。
这一击,他击碎了苏云,苏云的先天一炁也击碎了他。
他必须在这一击威能完全摧毁他之前,寻到帝倏真身!
前方,帝倏真身也在发足狂奔,向这边跑来,双方越来越近!
温峤猛然纵身跃起,身体哗啦啦崩塌,溃散之势已经延伸到脖子,下巴,嘴巴,眼睛,即将把他的大脑吞噬!
帝倏真身大吼,猛地探手抓出,延伸千百里,扣住温峤的脑袋,将大脑生生提出,向自己的头颅中放下!
被压扁的万化焚仙炉也自摇摇晃晃飞来,镇住险些失控的帝倏之脑。
帝倏真身这才长舒一口气。
帝廷。
钟声震荡,追上天师晏子期的阵图,最终玄铁钟飞临苏云的头顶。
苏云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莹莹连忙问道:“救出大个子峤了吗?”
苏云脸色黯然,摇了摇头,涩声道:“温峤道兄为了救我,不幸遇害了……”
莹莹呆了呆,突然嚎啕大哭,怎么也哄不好。
过了良久,她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故作坚强,向苏云道:“士子,我知道大个子是你的好朋友,你心里比我还要难过。你不要悲伤了,我也不会再哭了。”
苏云默默点头,又看到她偷偷抹了几次眼泪。
————两天三个大章,算是补上昨天的章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