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二重身“徐福”与胡麻的互动,我心中颇有些奇妙的感觉。虽说二重身这门梦境技巧并非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仅仅是根据自己的需求,凭空创造出来一个不具备战斗力的智能分身而已,但此时此刻,我却有种自己真的被一分为二的感觉。自己这边是无面人,二重身那边则是徐福。
我总是在心中对自己强调,自己本质上不过是“徐福”,而“无面人”则仅仅是面具。两者之间的关系好比是演员与角色。若是混淆,我难免会陷入傲慢心态,以为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故意塑造出来的恐怖化身。这种自我认知错位是很成问题的。然而无论我如何自我强调,却始终有那么一条难以忽视的破绽存在着:我唯独在身为无面人的时候,才能够发挥自己全部的本领;而在作为徐福的时候,我却只能伪装成残疾的少年,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人畜无害的角色。
那么,“无面人”和“徐福”,到底哪边才更加接近我的全部呢?
到底是徐福在扮演无面人,还是无面人在扮演徐福?
我总是有意识地忽略这方面的问题。在心灵的领域,意识不到,等于不存在。而此刻,这道问题却重新浮现了出来,并且结合眼前的事实,形成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既然眼前的二重身是徐福,那么此刻的我又是谁呢?答案昭然若揭:我是无面人。
他是徐福,我是无面人。现在竟变得相当清楚了。
我对此没有任何悲观和乐观。“二重身”是安全的梦境技术,也无需担心出现分身反噬的现象,但为了防止自己出现心理问题,我还是有必要早点结束这一切。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风景和声音好像倏然拉远了。与此同时,某个与现在有点距离的回忆中的声音,反倒是倏然拉近到了我的耳旁。
他说:你早晚会变质的。
*
“黑先生。”胡麻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说:“不用加‘先生’。”
“还是感觉不太尊敬……”他小声地说,然后看看身边的徐福,又对我说,“那个,黑,你是怎么找到……”
他似乎有点想称呼“徐福”,但这次反应快,及时订正了腹稿,“……怎么找到他的?”
“我以前训练过一些梦境技术,其中也方便我在梦境中寻人的。”当然,我说的这种梦境技术并不存在,至少我是没听说过,更加不可能训练过。
“原来如此。”胡麻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么,下一步就是脱离梦境了?”
“是的。”我说。
胡麻苦思冥想,忽然像是脑袋上点亮了灯泡,立即说出口,“如果在梦境中自杀,能够脱离梦境吗?”
“现在才问?”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对他的迟钝已经有所习惯。
“呃……”胡麻惭愧地低下头颅。
“你说的方法足以脱离大多数梦境了。”我说,“但在这里不可以。”
“为什么?”胡麻连忙问。
“因为这个梦境太逼真了。在这里自杀的话,或许会引起现实中的脑死亡。当然,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但我不建议赌运气。”我解释,“特别是你,你是绝对不可以那么做的。如果在这里自杀的是他这种一般人,那倒是还有生还的可能性,但换成你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生还的。若是死亡体验过于逼真,你的灵能就会自动响应,杀死你现实中的肉体。”
“这样啊……”胡麻有点被吓到了。
这时,修女经过了这里,她看到了徐福这张生面孔,便向我们询问他的来历。我只说他是我们失散的伙伴。修女也并未追问,只是说:“那就挑个空房间。我来带路。”
“他跟我睡一间就好。”胡麻立即主张。
“别担心,我们这里空房间还有很多。”修女说话时的口吻令人想起凉爽而又深邃的井,“况且,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一人一间,并且睡觉时要反锁门。”
“还要反锁门?这样如果在房间里被亡灵袭击,岂不是妨碍其他人救援?”胡麻疑惑。
“房间的意义,不是保护房间里的人,而是保护房间外的人。”修女一边带着我们走路,一边司空见惯地说,“如果房间里的人在睡觉的时候变成活死人,房间就能立刻转换成囚室了。”
“睡觉也会变成活死人?”胡麻吃惊道。
“在高浓度的死气环境下,确实是有这种概率。”我向他解释,“虽然概率相当低,但如果每晚都要经历,并且重复十年以上,八成以上的人都会中招。”
“也就是说,哪怕逃过了活死人,逃过了亡灵,最后还是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变成活死人吗……”胡麻似乎是为这里的人深感沮丧。
“但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们也已经足够幸福了。”修女说,“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有食物和水,死的时候也可以死得彻底。哪怕变成活死人,预言家也会想办法消灭我们的灵魂。我们已经无法奢望更进一步的幸福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为现在的幸福感到害怕。”
“如果能像做梦一样事事如意该有多好。”胡麻叹息。
“听上去是很好,但那样肯定是不会幸福的。”修女倒是出人预料的冷静,“就好像与人下棋的时候,可以随便悔棋,甚至是随便挪动对手的棋子一样。那样就算赢了也不会满足,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说着,她又补充,“但如果要我选,我肯定选事事如意。”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修女帮徐福找了个位置不错的房间,然后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有事,要借走他。”我指了指徐福,对胡麻说,“可以吗?”
胡麻好奇道:“什么事?”
“秘密。”我说。
“不可以说?”
“不可以说。”
胡麻看看徐福,又看看我,然后听话地走远了,就是背影看着有点委屈的感觉。
我拉着徐福来到了都灵医生的房间门口。这个房间的门也是反锁的,不过对我而言撬锁也是必备的技巧。虽然这身衣服的口袋里没有撬锁工具,但徐福那里有。他的衣服与我现实世界的衣服一样,口袋里正好有我随身携带的撬锁工具。遗憾的是,红色粉笔却是没能带进来,那不是我想形成就能形成的物品。
徐福安安静静地站立着,任我施为。很快,我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撬锁工具,然后打开了房间的门。
都灵医生依然孤独地躺在床上。我重新确认了一遍,她的确还在梦中梦里。然后转过身,看中了房间角落的铁制衣柜,再对徐福说:“我之后会进入梦中梦,你负责为我把风。如果这边出现异常,比如说活死人和亡灵入侵避难所,或者我长时间没能醒来,你就要立刻设法唤醒我。而万一无法唤醒我,你就继续把我藏在衣柜里。明白了吗?”
徐福无言点头。
我反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仔细地查漏补缺,然后说:“再加上一条,当预言家接近这个房间的时候,你也要将其视为异常事态。”虽然我不认为预言家是使得都灵医生陷入梦中梦的犯人,但他终究是这里唯一的灵能者。这也是慎重起见。
见徐福再次点头,我又重新反刍话语,确定没有其他要说的事以后,就去打开铁制衣柜。里面空荡荡的,我正好省事地钻进去。然后我关上了柜门。
在黑暗中,我闭上双眼,一边回忆梦中做梦的技术,一边陷入了睡眠。
*
当我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依然在黑暗中,在逼仄的衣柜中。
衣柜好像是倒在地上了。我此时不是站在衣柜里,而是趴着,门则对着地面。没办法,我只好带动衣柜哐啷啷地翻滚一面,再蹬开衣柜门,然后爬出去,站了起来。
这里依然是都灵医生的房间,但都灵医生却已经不在这个房间了。
那张床凌乱而空无一物,并且好像被庞然大物碾过一般彻底毁坏了。不仅如此,整个房间也遍布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手印,地板、墙壁、天花板,到处都是这些恐怖的痕迹。我能够从空气中隐约飘荡的怪味辨别出来,这些都是真正的已经干涸的血。
不会有错,虽然场景的基本构造没有变化,但这里确实是梦中梦。
“梦中梦”也不见得比起“梦”更加危险,不过我必须对未知事物抱以万分警惕。
我走到了门旁,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望向房间外。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避难所,然而却是空空荡荡的。没有活人,没有尸体,甚至没有活死人和亡灵。
但古怪的是,地上掉落着很多颜色不同的服装,还有随身物品。仿佛就在不久前,有大量只会吞噬活人肉体的亡灵冲入了避难所。幸存者们转眼间就被吞噬,而衣服和裤子等则统统掉落在了原地。
此外,地板和墙壁以及承重柱上也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与其说是恶作剧,不如说像是痛苦至极的人们在被拖入地狱的前夕,企图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物体,却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些血手印中充斥着这种绝望而又痛苦的感觉。
我集中注意力凑近观察,发现在这些血手印的中间,还混着为数不少的用血迹写成的文字。其中一句是这么写的:“他是骗子。”
然后,我转过头,看向第二句:“我们明明那么信赖他。”
我缓慢后退两三步,看向其他血迹文字。
“全部是他的错。”
“明明约定过会好好地杀死我们的。”
“叛徒!”
“我好痛啊……”
“爸爸……妈妈……呜,谁来杀了我……”
“他也会下地狱的。嘻嘻嘻。”
“痛……痛……”
“不杀我也没关系,请杀了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到底有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