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皆是故人(两更合一更)
中书五房检正官乃宰相属官,是为宰属,这是熙宁变法后,由王安石设置。
而原先中书五房,是由六名堂后官从吏部选任,待遇以枢密院副承旨的标准。
中书检正作为宰相属吏,在选用士人和曹吏的安排上,朝野有不同看法。
曹吏主要是身份低。各衙门的属吏都是权力极大,经常有架空长官的现象,所以任用曹吏可以杀礼,用权大身卑的办法,避免对方做大。
同样的做法,还用在商人身上。
当年赵普为相时,公然允许堂吏收受贿赂,这不是没有先例的。
不过在王安石坚持下,中书检正最后以朝官以上出任,使之摆脱了曹吏的命运,而且位在堂后官之上。
自此中书五房检正权威大增,并成为官员一条终南捷径。
自熙宁三年来,如新党干将曾布,吕惠卿,章惇,李承之,邓润甫先后担任过这一职位,最后成为朝野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为了权力平衡,异论相搅,王安石也不可能尽用新党。
如吕大防,孙洙,李清臣等等也出任过中书检正。
王安石答允后便在左右搀扶下缓缓上马,身为中书五房权都检正的吕嘉问则对章越道:“大参借一步说话。”
吕嘉问对章越道:“启禀大参,下官以为蔡京还不是朝官,不如先为中书五房习学公事,之后再转为权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你看如何?”
章越道:“中书五房习学公事,以选人出任,蔡京好歹也是京官,如何屈就选人之职?当初吕大防,向宗儒皆以员外郎而拜检正,效仿旧例便是?”
吕嘉问道:“他们二人也是熙宁三年的故事,如今已无此例……”
章越道:“加个权字足矣,不必多言了。”
吕嘉问被章越这么说恼着顶了一句道:“屠沽都可出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权不权也无妨了。”
章越道:“名字被削去族谱之人,都能为都检正,又何况屠沽乎?”
见吕嘉问被自己这一句话刺激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章越见此道:“望之,我与晦叔(吕公著)交往多年,你当初的事我从他的言语中也猜出一些。”
吕嘉问闻言面色一凛。
这时已上得马的王安石朝这里看来,吕嘉问方停止了议论。
而唐九亦给章越骑过马来。
对比王安石上马的艰难,章越本可以干脆利索地一跃而上马背,甚至连上马石都不需要。
不过他放慢了动作,稍借搀扶。
即便如此在中书宰属以及二人元随的眼中,一个年轻力壮的新相公,一个年迈体弱的老相公,哪个更有未来一望即知。
王安石对章越道:“度之方才与望之谈什么?”
章越道:“无非元长之任。”
王安石笑道:“元长之才干毋庸置疑,只是……只是老夫个人之见罢了。”
章越笑了笑道:“多谢丞相相告!”
说完王安石,吕嘉问离去。
吕嘉问在王安石马边道:“丞相,章越初登参政,即敢提议蔡元长为宰属,此事为何丞相如此轻易答允他。”
王安石闻言道:“章度之借此想说,他方才在面君时,没有言语老夫的不是。”
“当然他帮了老夫,就当面讨要一些好处,也是理所当然。”
吕嘉问恍然道:“原来如此。”
吕嘉问心想,当然章越也可以这边向王安石讨要好处,那边又在天子面前说了王安石坏话。
这事不是没可能,但是此举就毁人品了。
到了王安石,章越这个层次,信誉是最要紧的,除非从中得到的好处,要大于二者。
信誉这东西,只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
儒家整天讲义利之辩,但从不考虑客观。在一个稳定的体系里,讲道义的人将获得最长期的好处。
……
王安石先行离去后,章越骑马欲行,数名中书属吏急着来到向章越马前参拜。
“恭贺章相公回京荣任参政!”
几人一并下拜在马前,模样极恭。
章越就任参政还有一番仪式,但这数名属吏急着前来参拜,便有认山头的意思。
王安石这时仍是权势未衰,但身在中书的堂吏们非常有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意思。
在中书为官,这些人的政治嗅觉很是灵敏,是能够见微知著的。
“几位有心了!”
这几人听章越这么说都是大喜一并道:“以后愿为相公执鞭!”
章越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宫中打马离去。
在宫门口处,他看见了蔡确。
蔡确手按缰绳在此,显然已是等了自己一会。
蔡确如今是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从他身上一长串的官名,就知道他是天子眼中多么炙手可热的官员。
但章越身为参政,以蔡确的官位也当下马给他见礼。
可是蔡确在章越面前,没拘这些礼节,而是催马来到他的身旁,与之并骑。
“回来了!”
章越点点头。
蔡确道:“回来便好,你我合当办一番大事的时候了。咱们好生谋划!”
章越道:“师兄说得是,我正要去寻你。”
二人边骑马边聊天,出了宫门即到了繁华热闹的御街上。
临近岁末了,御街上仍是人潮涌动。
距上元节灯会还有月余,但城门外却已是提前张罗起来,两扇城门新刷一层朱漆显得格外鲜亮,观灯的鳌山已是搭建起来,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穿着锦衣华服的官人仕女,彩棚露屋之中的摊贩兜售各色货物。
在汴京只要你出得起钱,任何东西都买得到。
章越与蔡确来此多年,已是习惯了汴京的生活,并喜欢上了这里。
汴京这座城市没有排斥感,对异乡而来的人统统张手拥抱,接纳为一份子。
这座生活着一百五十万人以上的城市,从早到晚每天都有无数的新鲜事,在这里任何名重天下的人物你都可以见到,青楼楚馆里各等绝色佳人,可以满足你对女子的任何想象。
这里的繁华远非章越与蔡确出身的福建路可比。
对于这些,章越作为穿越者可以免疫掉一些,可他每次看见蔡确那双发亮的眼睛时,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这也是为何他与黄履,蔡确交情那么好的缘故之一。
共同的出身,也有共同的抱负。
“官家今日说了什么?”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道:“你要窥测君意?让我泄露禁中语不成?”
蔡确闻言笑了笑:“你不用与我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些道理。官家是不是问你改元之事?”
章越心底一凛,蔡确知道这件事比自己还早?
蔡确看章越神色笑道:“果真如我所料。”
顿了顿蔡确对章越道:“此事是我密劝官家的!”
章越恍然道:“好个持正,原来是你起意的。”
蔡确道:“王介甫老了,失去圣眷是迟早的事。”
“其余王禹玉不中用,陈升之重疾缠身,只要王介甫一走,你便可以一展抱负了。”
章越道:“师兄是劝我尽早取代王介甫?”
蔡确道:“这是早晚的事,王介甫那一套已不合乎官家的心意了。变法九年,天下人都厌烦了他那一套。”
章越道:“既是如此,让王介甫自己退不好吗?为何我非要推他一把!”
蔡确道:“度之,你在等什么呢?当取不取,必受其害,迟则生变啊!”
“好比那枯树,迟早是要腐朽的,你去推倒他,没有人会说你不是,反而会敬畏你。切莫再妇人之仁了,当初吕吉甫逼你出京的事难道忘了。”
“你当初若有他一成果断,如今早已是丞相了。”
章越被蔡确这几句话数落的,脸上有些不好看。他身居高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与他说话了。
蔡确缓了缓道:“你啊,便是缺了杀伐决断的劲。也是,你是状元,敕元,官路上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不用去争什么,就有人从上面拉你一把,自然而然地提携你进一步。”
“但丞相之位,又岂有等来的道理。你不去扯破这个脸,难道等着这天大好处,让别人给你吗?”
章越道:“别人尚可,王丞相却不可。”
蔡确脸上露出荒谬之色道:“你是王介甫一手提拔的吗?你与他的关系比吕吉甫还深吗?你当初在熙河立下大功时,王介甫是如何唆使王韶取代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