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回家之后,陈妈妈奉上茶汤,并烧好了洗澡的热汤。章越喝了茶汤垫垫肚子后便去沐浴。
章越搓了一担老泥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顿时清爽,一扫三日来困在宫中的闷气。
家里的饭菜也已妥当,章越一看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
章实欲问,章越已是先道:“哥哥嫂嫂我知你们要问我这几日在宫中何事,请恕我不能相告。”
章实于氏听了皆是早有准备道:“三哥(叔叔)是有分寸的人,我们不问便是,吃饭吃饭。”
众人说了一会家常,章越用饭后与十七娘回到室内。
章越屏退陈妈妈与其他女使,然后拉住十七娘的手言道:“娘子,此间别无外人,你总该与我说实话了!”
十七娘道:“官人其实我并不想相瞒,但奈何周大郎君的身份太过敏感……若你知他的身份,却是不好处,失去了先生与学生这段缘法。”
“他到底是何身份?”
十七娘道:“他是濮王府十三团练的长子赵仲针。”
章越讶道:“是宗室!你也知道我身为文臣不可轻易与宗室结交,若给皇城司禀告陛下知悉,那么我……等等十三团练,此莫非是官家的养子的?”
十七娘点点头道:“正是。”
章越当下搞清楚了状况,十三团练就是赵宗实,他是濮王第十三子,如今为岳州团练,同时此人不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么?
等等,英宗皇帝的长子,那不就是神宗皇帝?
章越觉得自己怎么运气这么好,竟收了日后的神宗皇帝为学生?
十七娘见章越神色阴晴不定于是道:“我知官人若晓得他身份必不肯收他为门下,但人家都上门来了,若拒之门外,不是平白得罪了人家。万一这十三团练日后君临天下,那么这……”
章越释然道:“对,对,故而娘子只要一个先生的名分,如此正好不远不近。”
十七娘道:“是啊,官人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还有另一个念头。如今他还不是皇子的身份,若有朝一日,他真的登基,那官人身为他的老师反是不美。君臣相伴即是君臣,若是老师就复杂了。一般的帝王还好说,若那等似秦皇汉武的皇帝,又岂能容得如今的臣下是他昔日的老师呢?”
章越道:“不错,不错。”
十七娘说法是对,调教皇帝是很好玩,但调教后来呢?寻秦记看过,秦始皇怎对项少龙的?
虽说从历史上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恭恭敬敬来看,这个风险似不大,但还是不要轻易冒险就是。
章越道:“还好娘子替我考虑周全。那么以后还称他为周大郎君,只是他为何要拜入我的门下呢?这吴郎中居然还替他撒谎。”
十七娘道:“官人,这我倒是不知了,但你如今为经筵官后,我倒是有些担心。我怕你是牵扯进立储之事里。”
章越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看拜师就是十三团练的用意,今日来报信就是沽恩。”
十七娘道:“确有此意,以后官人还与周大郎君疏远些才是,宫里的事咱们不好牵扯进去。”
“娘子放心,我省得。如今我入侍经筵,也不能常常教书法,正好推了此差事。”
十七娘道:“官人如今就推,不是显得我已是起疑了么?”
“那娘子的意思是?”
十七娘道:“既是如此,戏就继续演下去,官人可以推说忙,让溪儿去教便是。话说回来,溪儿也是伯益先生教出来的,不仅字写得好,好似与周大郎君很是投缘。”
章越心底大喜,章丘居然与未来的皇帝投缘,看来我章家合定是要兴旺发达了。
章越道:“既是小孩子的事,让他们去便是了。我看溪儿此人甚是命好,若是为官,宦途怕也比我与他二叔走得舒畅。”
章越与十七娘正说话间,却听得门外敲门声,陈妈妈入内道:“启禀郎主主母,韩相公府上派了车马来请让郎主连夜过府一趟。”
什么韩琦派了马车,让自己连夜登府?
“官人,这般迟了……”十七娘关切也言道。
章越数日不归,今日方回十七娘心底哪里舍得他就走。
章越道:“既是今日韩相公放了我出宫,决计没有其他的意思,娘子不必等我,先睡便是,我去一趟便回来。”
十七娘勉强点了点头,强作无事地道:“官人我给你更衣。”
章越点了点头,等十七娘给自己换好官袍后道:“娘子我去去就回,莫要忧心。”
说完章越走出家门,但见一辆挂着韩字风灯的马车正停在章府门前。
韩府的一位干办等候在门前,笑脸相迎道:“章学士车上请!”
章越点点头道:“为何韩公突然相邀,这已是入夜了?”
干办笑道:“相公召学士自是有大事相商,至于迟不迟的,相公操劳国事,日理万机,都不嫌迟,学士又何妨呢?”
章越道:“你倒是真会说话,那么我跟你走一趟便是。”
当即二人坐着马车前往韩琦宣化坊的府邸上。
一路上章越畅通无阻,直至韩琦书房上。
但见韩琦正在灯下看公文,见了章越后放下手中的笔笑道:“这么迟让度之来,没有惊扰到家人。”
章越行礼道:“相公以要事相商,家人也是可以理解。”
“这就好。”
韩琦笑了起来。
似乎在私邸相见,韩琦也不如平日在政事堂上那般板着脸,而是作一等随和之状。这时平日章越未尝看见的。
“度之坐!”
“多谢相公。”
韩琦也坐在椅上道:“夜已深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可否将度之当作心腹来说几句心底话。”
章越道:“还请相公尽管吩咐。”
韩琦缕了缕胡须道:“章学士可知官家此次为何钦点你入侍经筵么?”
“下官不知,还请相公示下。”
韩琦道:“你或许也猜到了,如今宫里宫外都是老人,官家大都信不过。但唯独你是官家钦点的状元,又是寒门出身,故而官家破例从小臣卑官之中选你入宫,就是应付激变时,身边有个可以信得过的臣子。”
章越当然明白。
为何很多皇帝年老时,都喜欢提拔一些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年轻人到身边来?章越想到武则天用面首来制衡老臣的事。
不过你现在得到的恩宠越多,日后新君即位反不是好事。
章越忙道:“下官虽为陛下亲简,但也敬畏宰相之尊。”
韩琦道:“度之老夫不是此意,也罢,那你可知自己职责所在呢?”
“在于应付激变。”
韩琦赞赏地道:“说得对,官家如今身边要有信得过的人来应付激变。今日你在迩英阁说得话,内侍省禀给官家,官家称赞你有果识定见,又有耿耿忠心。”
章越闻言大喜,但随即喜悦之情又退去。自己再得赏识又如何,官家毕竟已是时日不多了。
韩琦道:“如今朝中储位未定,东宫空虚,国事皆有变数。你应知道民间传闻,太祖驾崩时,明明宣得是秦王,但最后到的却是太宗皇帝,故而坊间流言蜚语一直不断。但这也罢了,最怕是有人趁机夺权作乱。”
“好比我等皆曾东华门唱名,身为文臣,平日高人一等,视武臣如走狗,若是激变一起,一个持枪的小卒都可在你面前呵斥辱骂。”
章越道:“相公说得是,故而朝廷方设枢密院节制兵权。”
韩琦道:“别太指望枢密院,否则自后梁起即以文臣掌枢密院,奈何仍有黄袍加身之事?当初官家病重时,开封府尹王素也曾禀说禁军一都虞侯欲谋反么?”
章越道:“我听说过此事,当时文相公找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相询呢,幸亏当时有文相公稳住大局,化解了危难。”
韩琦闻言哂笑道:“什么稳住大局?不过是故作不知,息事宁人罢了,还将来通风报信之人斩了,过后也不去追究。幸亏官家病愈,不然怕是要改朔了。”
“平日太平盛世还好,若遇王朝更迭,连个小卒说不准半夜都作皇帝梦。”
章越劝道:“相公所言极是,但遇到此事还是需群策群力,只要两府能同心,再团结群臣,便不怕起什么风浪。”
韩琦闻言突然大笑,章越心底一惊不知对方何意,只好垂首而立。
韩琦道:“章度之,章度之,你今日到底与老夫说了心底话。”
“下官不明白,不知相公何意?”
韩琦沉声道:“度之啊,你可是在劝老夫将权柄下放?看来正如老夫之前所料。”
章越心道,果真在大人物面前千万不要耍小聪明。他努力保持镇定道:“不,韩相公误会了,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韩琦笑了笑道:“度之不必瞒我,我知道老夫为相后招权示威招不少人记恨,王介甫不也是因此才反对我么?你也有此念,不过你不明白也是无妨,日后等你坐到老夫这位子就晓得了。”
章越闻言心念一动。
但见韩琦正色道:“你让老夫放权,但于此国家激荡之时,因担心处于风口浪尖而推责避事。若给一包藏祸心之人趁机染指权柄,这才是国家之不幸。老夫岂可因区区讥怨而将权柄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