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天雄军老营。
雪依旧在下着,单薄的棉衣被寒风一吹,那冬节的凛冽之气似乎是要透进骨子里去了。
已经有四日没有正经吃过热食,汤问行只感觉胃中有阵阵酸水涌上喉头,胃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不住地搅着,疼不可忍。
冷加上饿,让他整个人都仿佛麻木了,什么也不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
旁边,士卒们都紧裹着衣裳缩在火堆前,将手高高伸起,用掌心贪婪地吸收着火焰中的热量。
没有人说话,随他一同过来的三十个骑兵的嘴唇都在不住地动着。突然间,有人“哇”一声,将一口绿色的液体吐在雪地上。定睛看去,里面有草根,有麦苗,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动嘴三分饱,只要有东西塞进嘴里,腹中的饥火好象就会弱上三分。
“实在是太饿了,汤大哥,实在不成,咱们将埋在地底下的战马刨出来吃了吧?”一个骑兵终于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再这么下去,别说打仗,咱们自己先得被冻死饿死。记得夜袭一战时,咱们杀了好多伤马,那肉,贼他娘香啊!还有,孙将军手下那个姓余的孩子,手艺真是不错。也就是普通的烤肉,经他手一整治,他娘的,外酥内嫩,香得人那叫一个抵受不住。”
“余祥?”
“对对对,就是他。那小子打仗不成,一手厨艺真是了不起,就连孙将军也说,自从余祥做了他的卫兵,一年下来,竟是生生地长了十斤。”
“呵呵。”骑兵们小声地笑起来,笑得有气无力。又想起马肉的美味,喉头皆发出咕咚的声响。
“不许吃,不许吃。”一个骑兵满眼泪光:“谁他娘敢吃我的马,老子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马跟了我两年,已经是我最亲的亲人,现在死了,得入土为安。”
提议吃马肉的那人大为不满:“马有人金贵吗,再说,你的马已经死了,正好用来裹腹。难不成,活人还被尿憋死?就算咱们不吃,估计天雄军的其他人早就将马尸给挖出来给干掉了。与其便宜他们,还不如先紧着咱们弟兄。”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吃战马,你干脆吃我好了。”那士兵哭着跳了起来,可大约是饿得实在厉害,身体一晃,就要朝地上栽去。
汤问行一把将他扶起,喃喃道:“是的,是的,咱们不能吃自己兄弟……至于天雄军的其他人要吃,我们就当没看到,没看到……”说着,他的眼泪也沁了出来。
在路上行了多日,没有马料,战马全靠吃青,终于出现了死马的事情。他和弟兄们带到天雄军的六十匹战马到现在还剩四十来头。就这四十来匹战马,也掉膘得厉害。
战马是骑兵最亲密的战友,按照宁乡军骑兵的规矩,战马死后,都得葬在地上。然后在坟头撒上一把谷子,算是送这个兄弟最后一程度。
那个骑兵在汤问行怀里哭个不停:“汤将军,汤大哥,这仗怎么打成这样。咱们在宁乡军,在孙将军那里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么苦过?将军,我想回家,我想回宁乡军去。”
“是啊,汤大哥,我们都想家了。”
汤问行脸一板,怒喝道:“混帐东西,不就是饿上几日吗,就挺不住了,你们还算是宁乡军的男儿,还算是天下第一铁军的骑兵?咱们这次得了孙将军将令,过来支援天雄军的弟兄。现在一仗未打,却要回去,这不是当逃兵吗?嘿嘿,你们以前在长矛手、火枪手面前的得瑟劲哪里去了,不是自诩宁乡军精锐中的精锐吗,看看你们现在,算他妈屁的精锐?”
听到他的喝骂,众人都羞愧地低下头去。
汤问行大约是体力实在透支干净,骂了这一通话,禁不住一阵喘息,缓和下语气,又道:“各位弟兄你们要相信都督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恩,是的。”
“卢督师肯定会找到粮食的。”骑兵们都连连点头,好象是相信了汤问行的话,或许,他们愿意相信。
汤问行却不为人知地在心中一叹,心中却知道,要想短期内解决粮食问题,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如今的卢象升和杨嗣昌势成水火,又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已经彻底失势。不但如此,高起潜那边也根本不买卢督师的帐。
世人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官场上的人有或者畏惧杨嗣昌的权势,担心帮助卢向升之后,自己要受到杨阁老的打击报复,却不敢放一粒粮食给天雄军。
上次在保定的时候,保定巡抚张其平死活也不借粮食给卢象升。见卢督师逼得紧了,就将责任推给清苑县。
清苑县左知县更是干脆,直接来了一个拖延战术,死活不肯同卢象升照面。
反正你天雄军有战斗任务在身,不可能永远呆在保定。
卢象升久侯无果,也是没有法子,只得带着军队来解真定之围。这个时候的真定已经被建奴大军围得水泄不通,高起潜的大军已经先天雄军一步开拔到真定战场。当然,这个时候的高起潜已经被建奴打破了胆子,只将大军远远地驻扎在距离清军百里之外的地方。不得不说,关宁军实在是太富了,通州老营丢了之后,他们的辎重给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补充。
于是,卢象升就请杨延麟先去真定高起潜大军调粮。
却不想,高太监首先就哭起穷了,反正一句话:“要粮食,死活没有。”他当初可是被杨延麟抽过鞭子的,如今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怎么可能好死了他和卢象升。
杨延麟什么人物,清流中的标杆。到了高起潜老营后,就不走了,成天在里面骂个不停,搞得高公公很是恼怒,却又拿他没有法子。
就在这个时候,清军见久攻真定无果,也懒得再啃这根硬骨头,大军继续南下,侵略顺德、广平等府。这个时期的清兵还没有大量装备火炮,也没有攻坚的经验。再说,他们这次南下为的是抢劫财物,又不是逐鹿天下。真定难打?咱们就不费工夫了,换个地方发财就是。
见此情形,正被杨延麟折腾得处于爆发边沿的高起潜借这个机会说,他要带兵追击建奴,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再迟了,若再丢城失地,杨主事你负责?当下,就将杨延麟丢在真定,几万大军一天只内走了个精光。
在高起潜这里没有弄到粮食之后,杨主事也莫个奈何。
而天雄军从保定开
拔到真定之后,孙元拨给卢象升的军粮已经在半路上吃得精光。现在在高起潜这里没有得到补充,顿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没有高屠户,还吃带毛猪?
按照卢象升的想法,高起潜不给粮食也不打紧,大不了向真定府借一点。真定可是一座大城,要解决几千天雄军的吃饭问题应该不是什么难题。
可更让人气愤的事情发生。
真定巡抚见朝廷内外合力排挤卢象升,又怕因为放粮给卢总督,得罪了杨嗣昌和高起潜。得罪了杨阁老这个当今天子驾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自己的官还当不当了?得罪杨阁老也就罢了,得罪高公公,以后的麻烦就大了。
于是,真定巡抚也是恶劣,索性将城门紧闭,只说如今到处都是建奴,需防着敌人的奸细混进城来,所以,他也不方便出来拜见卢总督。至于粮食,真定巡抚更是一粒也不肯给。
并在卢象升面前大吐苦水,说建奴围城,可以说整个真定的百姓都涌进城中去避难。如今,城里的粮食早已经吃完,就连树皮都被饥民给剥光了,再下一步就要人相食了。
听到这话,卢象升怒发冲冠:骇然听闻,建奴才围城也不过十来日,怎么就人相食了?
当即,他就再也按捺不住,说:“若巡抚不借粮,某只能上报兵部了。军中断粮已经多日,再这么下去,部队还如何打仗?若是此战战败,你们难辞其咎。”
真定巡抚这才答应给卢象升一日之粮,卢象升的怒气这才稍微平息了些。
可更加恶劣的事情还在后面,真定巡抚虽然答应给粮,却折合成银两用吊篮从城上放下来,让天雄军自己去市场上买。
但这个时候的黄河以北地区已经被战火烧成白地,就算有银两却无处买粮。
有天雄军军士耐不住饥饿,出去抢百姓存粮,卢象升知道后,立刻将其正法,以肃军纪。他虽在官场中受到排挤,但百姓对他依然十分拥戴。卢象升部宿营在三宫野外。畿南三郡父老都到军中劝告:“望大人从速征募粮草,召集义师。三郡子弟深感大人之德,只要您登高一呼,裹粮而从者可达十万人,那么大局尚有可为。”
卢象升含泪答道:“我统兵十年,身经百战,未尝败北。现在只有疲卒半万,大敌西冲,援军东隔,事事受到牵制,不用再徒劳父老了。我只能以死报国!”
父老们听了,都感动得声泪俱下,大家拿出一斗粮食献给他作为军粮,有个老人拿了一升枣子送给他,说;“这给大人煮了吃,补养身体。”
……
想起这些事情,想起军中饥饿的士兵,以及每夜暗自流泪的卢象升,汤问行不觉一阵神伤。
他抬头看了看阴霾的飘雪的天空,长吐了一口气,却感觉胸中那一口闷气怎么也吐不出来:这大明朝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股子末世气象?
“末世!”
汤问行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住了,要知道在两年前,身为贵胄子弟的他,对大明朝可谓是忠心耿耿。在他看来,朝廷中君明臣闲,虽然内有流寇,外有建奴,大明朝也屡战屡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国内年年灾荒,是大明朝运气不好。
一旦气候好转,只需有两个风调雨顺的年景,盛世又会再次来临。
可现在,他却愕然发现,这一切根本就和运气和灾患没有任何关系。是人本身出了问题,是大明朝已经内外烂透,积重难返了。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汤问行喃喃道:“饿,真饿啊!”
一个怀中抱着秃了毛的红缨枪的士卒将双手缩进袖子里,佝偻着身子,喘息着走过来:“汤将军,汤将军,督师有紧急军令下来,命全军立即收拾行装,即刻南下追击建奴。”
“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了!”骑兵们都小声地议论起来。
“也对,换一个地方借粮,或许还能想些法子。”
“请去回禀卢督师,就是末将立即带着部下整理行装。”汤问行说,他心中突然叹息一声:若是换成以前,一说起出击,士卒们都会装怀激烈,说的都是怎么杀敌。可如今,大家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谈论的则是什么地方能够弄到粮食。至于这仗怎么打,却没有多少人关心。
想来卢督师也是没辙,这才无奈地带并南下吧?
又开始了艰苦的行军,队伍中虽然没有死人,可战马开始一匹一匹倒下去。
骑兵对自己的战马都是有很深厚感情的,自然是哭一场,然后挖坑埋了。不过,前脚汤问行等人将战马埋葬掉,后脚就被天雄军的饥兵挖出来吃光。
刚开始的时候,骑兵们不服,还和部队其他弟兄打过几架。但后来因为饿得实在没力气,也懒得打了。
再看跟随自己一道来天雄军的三十个兄弟,都已经瘦得颧骨高高坟起,头发胡须又脏又长,扭结打结,如同乞丐。
要知道,以前的宁乡军骑兵是那么的骄傲和混蛋,一个个看人眼睛都是望天的,身上也收拾得干净利索,讲究点的人,头上还扣着一顶貂帽,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野鸡尾羽。
如今,他们的眼神已经呆滞麻木了,已经泯然众人也。就同……同大明朝边军吃了败仗的士兵没有任何区别。
这还是宁乡军,还是我的骑兵吗?
汤问行心中一阵发冷。
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少天,期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正经吃过几顿正经粮食,战马都在拉稀,已经没办法打仗。大军总算在一个镇子驻扎下来,据说,建奴大军就在前方。
“先驻扎在这里,粮食的问题,某再想想办法,各军大将先约束好部队。”节堂设置在镇中一个小乡绅的宅子里,卢象升的黑脸又瘦了一圈,但声音依旧清亮:“此地叫贾庄,据说建奴奴酋多尔衮和多铎、阿巴泰两路大军已经合流,须防备他们突然杀到。不过,各位也无需担心,高起潜已亲率一万关宁军驻扎在距此五十里的鸡泽县城。我两军正好互为犄角之势,相互呼应。”
“贾庄!”汤问行一惊,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怀中的一个锦囊,然后摸了出来,偷偷看了一眼。
上面霍然写着“贾庄”二字,正是孙元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