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两位奶奶的口角,起源于一件看起来很小的事。
许家只有两位孙少爷,其中当然是以许峥为尊。而许峥自小就认真读书,一直以士大夫的行事准则来要求自己,除了大事上基本尊从父母吩咐,自己不会擅长主张外,也有不沾女色、言行温文守礼等优点。他身边也有丫头侍候,但他一向不苟言笑,自然不会有与丫头调笑的时候。
相比之下,许嵘就不一样了。他从小就是温柔体贴的做派,最擅长哄人欢心,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对女孩子尤其和气。当然,他没闹出过什么丑事来,只是言语温柔罢了,倒也不会跟人动手动脚的,因此在丫头圈子里,比他堂哥许峥更受欢迎些。许峥的丫头,也从小习惯了与他说说笑笑,并无隔阂。
许嵘自从拿定了主意,要认真读书,走科举仕途考功名,好为自己增添砝码,娶一位秦氏女为妻之后,跟丫头们相处就不象从前那么随便了。他声称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事实上是担心秦家因此挑剔自己。虽然后来秦锦华定下了与唐家的亲事,他落了空,但紧接着又有秦锦容接上,他还有成为秦家孙女婿的希望,期间并未太过松懈。只是他身边的丫头知道他的心事,都注意了许多,许峥的丫头跟他来往少,就没那么仔细。有时候说笑间忘了形,还是会有稍稍出格的时候。
换了是平时,这种程度的嬉闹,谁都不会挑刺的,但若有心人想要鸡蛋里挑骨头,还怕这点小小的出格不够成理由么?
许二奶奶就是抓着这么一件小事,揪住那丫头,闹上了许大奶奶的屋,指着后者的鼻子骂:“嫂子指使家里的丫头到我们嵘哥儿面前做什么好事?!好好的爷们,谁也没搭理她,她就自个儿缠上去了!就算嵘哥儿已经出了服,也是正正经经要进学的读书人。读书人最重品行,嫂子不知道么?!怎么就打发丫头来坏我们嵘哥儿的名声?还是明知故犯,看不得我们嵘哥儿要出息了,存心使坏来的?!姑奶奶都发了话,我做侄儿媳妇的只能听从,嫂子过去做的好事,我只当没发生过,就为了许家一团和气。但嫂子也不能仗着我老实便欺负人呀?!毁了我们嵘哥儿的名声,又对你们许峥有什么好处?!”
许大奶奶只觉得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当然不可能接受妯娌的指责,便生气地问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那丫头都被许二奶奶骂晕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倒是把话说明白了,虽然羞耻,但她觉得自己也不算很离了格儿,许嵘自小就跟她们做丫头的相处融洽,同样的话,同样的举动,她过去也曾对许嵘做过,谁说她错了呢?顶多是有管事的嬷嬷私下警告她别太轻狂罢了。但她在许家是侍候许峥的大丫头,身份不比寻常丫头,人人都要让她三分的,便是轻狂些,又有谁来挑她的不是?这回定是因为许二奶奶心里还记恨先前许大奶奶算计许嵘,因着有许氏发话,不敢继续发作,只能另寻理由来找许大奶奶的晦气了。那丫头觉得自己是遭了池鱼之灾,说完之后,又哭了起来。
许大奶奶问明白之后,也自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就是许二奶奶故意挑刺。那她就不着急了,冷笑着反驳回去:“二弟妹说话可要当心,谁打发丫头去害嵘哥儿了?若是嵘哥儿自个儿尊重,不跟丫头们调笑,也不会被你这个做亲娘的撞见。二弟妹不好生教训儿子,让他日后多注意规矩,倒来寻我的晦气。姑奶奶先前说的,为了许家的前程与荣耀,需得以大局为重,不能因私忘公的话,二弟妹都忘光了吧?其实二弟妹这又是何必?就算你栽赃了我们长房,你们二房还是出不了头,嵘哥儿也考不中功名,能不能娶到秦家五姐儿还是未知之数呢,何必这就张狂起来?”
许二奶奶气得直跳脚:“真真是贼喊捉贼了!你们长房的丫头不守规矩被我抓住了,你还好意思说是我在栽赃?!别仗着许峥考中了举人,就瞧不起我们嵘哥儿了!谁不是从童生试考起的?我们嵘哥儿不过是人年轻,慢人一步罢了。倒是许峥,天下间考到老也中不了进士的老举人多了去了!天天吹得他仿佛文曲星下凡,当心风大闪了舌头!到时候一年一年地中不了,只怕许峥脸上不好看,你们长房也没脸!”
许大奶奶顿时暴怒:“你这是在咒谁呢?!”
作为导火索的丫头被抛在了一边,许家两位奶奶因为积年恩怨吵了起来。等到许大爷和许二老爷、许二太太、许二爷以及许岫许岚闻讯赶到时,她们就差当场扭打起来了。
至于许峥?他还在书房埋头苦读中,这种家长里短,他素来是不理会的。
许家两房人终于把这妯娌俩给分开了,各自回了自家的院子,又各自哭得满府皆知,都在说自个儿的委屈。许家长房那边,也认定许家二房还是为了许大奶奶算计阻拦许嵘考童生试那件事,寻机会发泄出来,安抚完许大奶奶后,也有些埋怨她:“若当初你没犯蠢,二房也不至于记恨至今。其实嵘哥儿哪里比得上峥哥儿?能考上秀才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你拦他做什么?横竖他一辈子都是比不上峥哥儿的,若真的运气好,考得个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呢,将来峥哥儿出仕为官时,他做弟弟的在旁帮衬着,身份也好看些。要与人结亲时,说出去也好听。”
许大奶奶委屈极了:“若不是二弟妹成天跟人炫耀,说嵘哥儿读书有天份,聪慧无比,不比峥哥儿差,说不定这一考,就一路考上去了,还能跟峥哥儿一块儿应春闱。若是走运了,还有可能比我们峥哥儿更先一步考中进士做官呢。又说我们峥哥儿运气不佳,婚事频频不顺,好不容易定了亲,正要参加会试呢,就为守孝耽误了春闱,显然是没有富贵命。你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谁能忍呢?我见不得二弟妹那得瑟的样子,因此才会一时糊涂……”
许大爷听了,也颇为恼怒:“这可太过分了!嵘哥儿正经连个童生都还不是呢,二弟妹就这般轻狂。若真叫嵘哥儿考中了举人、进士,他们二房眼里还有我们长房么?!”
许岫在旁听了不对劲儿,连忙劝父亲:“二婶娘的性情为人,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见识有限,又极护短,高兴起来的时候,常常夸嵘哥儿夸得没了边,其实谁都知道她的话当不得真。父亲母亲何必跟二婶娘一般见识呢?姑祖母劝我们两房人要和气,不要为了小事争吵不休,要以大局为重。许家如今处境艰难,正是该一家人团结一致的时候。而今日之事,原不过就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不管二婶娘是为了什么,想要与母亲争吵,母亲都大可不必理会,只当是大哥的丫头犯了错,或打或骂或罚月钱,甚至是把人撵了都行。若是真跟二婶娘争吵起来,母亲不见得占理,姑祖母知道了也不会高兴,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长房!”
许大奶奶觉得女儿这话刺耳:“我怎么就不占理了?这一码归一码。许嵘考童生试那一回,我已经给长辈们赔过不是了,早就该过去了,还拿出来说什么?今儿却是你二婶娘存心要挑我的刺,给我身上泼脏水,难道还要我忍?!倘若真的把你哥哥的丫头处置了,外人说不定就真以为你哥哥身边侍候的人不正经呢,那对你哥哥又是什么好名声?这个错,我才不认!我非要跟二房较这个真不可!明明是许嵘行事轻浮,凭什么要怪到我们长房头上?!”
她以小孩子家不要管长辈的事为由,把女儿许岫赶回房间去了。许岫心里委屈,又羞又气,只能扭头走人。许岚跟上去,还在劝她:“姐姐,母亲正在气头上,你为何不少说两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婶娘平日里说话过分,常常招惹母亲,就连二叔祖母也要跟母亲争那中馈大权,明里暗里地给母亲设套。姐姐明明都知道,怎么还要帮着二房说话呢?这岂不是叫母亲更生气了?”
许岫涨红着脸说:“我几时是帮着二房说话?我只是不想让许家两房离了心!都是一家人,从前也是携手共进,一路走来不容易。家里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正该和睦相处。二房要挑事,我们长房忍让一二,二房又还有什么理由生事?说到底,还不是许嵘要科举,母亲糊涂想坏事,才会生出了怨怼来?母亲有错在先,便是退让一步又如何?闹得如今沸反盈天的,难道就不会扰着哥哥读书备考了么?!”
许岚小声道:“母亲哪里肯认这个错?也是二婶娘先说了过分的话在先。其实……早在祖父丢官,家里名声扫地那时候起,两房就已经积怨了。二房嫌我们长房连累了他们呢。”
许岫冷笑:“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之说?既然能同富贵,自然就要共患难。如今还有几人记得这个道理?为了私利,谁还记得大局?!”她叹了口气,“家里是这样的情形,就算哥哥下科顺利一举高中进士,又能帮得多少忙呢?成了进士,也不过是仕途的开始罢了。”
她心情沮丧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许岚低头跟上。她们不知道,就在与她们一墙之隔的地方,许二太太刚刚带着丫头走过。她是去找许大奶奶的。许二奶奶已经演完了自己的戏份,接下来就该她这个长辈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