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生产期越近,秦广林心里越紧张。
那种感觉就像是即将要当爸爸一样……好,是真的要当爸爸了。
何妨因为怀孕的缘故,每天晚上都要起夜好几次,每次稍一有动静,秦广林就会跟着一起醒来,帮着她下床穿好拖鞋,再跟着她到洗手间门口,静静等待。
拖鞋早已经换成了厚底棉拖,保证不会滑底,卫生间里每次洗完澡也会拿干拖拖一下地——这个孩子容不得半点意外,平常家庭的孩子都是宝贝,而他们的孩子更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如果出了差错,何妨即使不会崩溃,也会在心底遗憾终生,成为一块无法治愈的心病。
“你要陪产吗?”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陪。”
秦广林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里面,而自己在外面等待。
陪产这件事,一开始还不流行,后来随着需求增多,很多医院都增加了这项业务,近年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有一部分医院选择取消这个项目。
一方面是丈夫容易留下阴影,另一方面孕妇情绪不稳定,有人陪产的话也许会得到鼓励,也有可能会变得更娇气脆弱,本来可以顺产却被影响到转为剖腹,这都因人而异。
他相信何妨,不会因为他在身边而变得更娇气,恰恰相反,只有他陪在身边何妨才能心安,不用说他也知道,就如同他要看着何妨才能安心一样。
最痛苦的时候,总要有个依靠,而不是孤军奋战。
“你不怕留下心理阴影吗?”何妨问。
“我上次陪了吗?有阴影吗?”秦广林已经懒得思考,直接问她答案。
如果上次没陪,这次一定要陪;如果上次陪了而没有阴影,这次更要陪;如果上次有留下阴影……那就闭着眼睛陪。
反正只要何妨同意,他就得进去陪在床边——除非何妨不想让他看到她最狼狈的一面,他会尊重何妨的选择。
有关陪产的好处和坏处,秦广林早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不光陪产,从待产到往后坐月子的一切,他在闲时都看了无数例子和资料,了解的门儿清,可以说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只看何妨的选择。
果不其然,何妨摇头道:“上次没有,我不想你看到我最难看的一面,没让你进去。”
“可是我不想在外面等着,虽然没体验过,但那种等待肯定很难受。”
秦广林只要想想自己站在产房外看着门上的灯,急得搓手跺脚的场景,就感觉到难熬。
顿了顿,他继续道:“听说有些快的只要几十分钟,慢的要几个小时……你忍心让我在外面等几个小时吗?”
“我上次没那么慢。”
“上次你也没营养过剩。”
“……好了,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进去。”何妨微笑着摸摸他的脸,“早就想好了,这次你要陪着我。”
所有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共享的,幸福也是,狼狈也是。
他们两个不分彼此。
……
元旦是阳历年,往年都会聚一下餐,今年因为何妨待产的缘故过得很简单,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下午秦妈过来了,带着换洗的衣服,住进了那间早就帮她备好的房间,从这时候开始准备照顾儿媳,一直到月子结束。
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没经验——秦妈是这样认为的,一直担心着秦广林哪里照顾不周到,搬过来后看秦广林熟练带着何妨吃饭散步的样子才安定了不少,家里各处检查一下,该收起来的尖锐物品早已经收拾好藏起来,桌角墙角也都粘上厚厚的海绵,比她这个当过妈的还细心。
“预产期还有十来天?要不要先进医院住着去?”
秦妈那时候生孩子都是在家里,不太了解现在的医院分娩流程,犹豫着朝秦广林两人问道。
“不急,医生说一切正常,等生的那两天再去。”
秦广林先前也有过这样的考虑,觉得在医院时时照看总比在家里好,何妨说的他都不听,拉着医生问了之后才放弃打算,朝秦妈解释道:“医院病房是比咱家干净,但那些过道走廊厕所什么的就不一定了,而且还有那个……那个给孕妇压力,还有吃饭什么的,作息啊……在家里熟悉的环境对孕妇更好。”
“哦……也是。”
“您不用担心这些,生个孩子嘛……我俩都不慌,你更不用慌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的。”秦广林帮何妨揉捏着有些浮肿的小腿,拍胸脯保证。
当爸爸这件事,如非必要,他不想让其他人参与,即使是上一辈的人,但老妈一片好心也不好拒绝,只能尽量事事亲力亲为。
把他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现在他自己有孩子不想再劳烦老人。
秦妈想当奶奶已经想很久了,儿媳生产这事不管于情于理,都该帮着照顾一二,不能甩手旁观,更何况她也乐得参与,于是仅仅三个人的家庭——准确来说是三个半,又让何妨感受到了众星捧月的那种感觉。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小时候,也就怀孕的这段时间能享受到。
从元旦开始,秦广林开始度日如年,天天关注着何妨的胎动,有事没事就俯下身子贴近她肚子听动静,何妨本来有点紧张的情绪反倒被他的反应给冲散了不少,放宽心静静等待临产的那一天。
秦妈一直熟悉着这个新家,厨房、打蛋机、榨汁机,温奶器……这些都挺新鲜,以前在老房子她跟秦广林住着也没捣鼓过这些东西,对生活品质没那么在意,现在看到他们精致的生活不由感到欣慰,一代更比一代好,这本就是每个父母的心愿。
七号,何爸赶到洛城,只提前跟何妨两口子说了一声要过来,问了预产期,没有说清楚什么时候过来,下了火车才让二人知道,秦广林赶紧开车去接,路上用微信和何妨商量了一下,暂时把他安置在街旁边的酒店里——家里只有他们两口子的主卧,还有秦妈的房间,再加上给女儿准备的小房间,小房间自然不能让老丈人先搬进去,小号床他也睡不下,只能临时住酒店。
待到十号,下午两点何妨开始阵痛,秦广林一刻不带耽搁的,提着待产包,检查一遍证件、医保卡、现金那些,和秦妈一起搀着何妨坐进车里,何爸坐到副驾驶,一家人直奔医院。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要生了?”
在路上等红绿灯时,他手心已经浸满了汗水,紧捏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两个女人。
“只是阵痛,没那么快……”何妨这时候心情莫名的平静,紧握着秦妈的手,感受着体内的疼痛。
孩子已经准备要来了。
秦妈感受到她的握力,手心也满是汗渍,看上去比何妨还要紧张,心一下一下的抽紧,大冬天额头都渗出一层细汗,何妨的汗是疼出来的,她的汗是紧张出来的。
“别慌,很快就到医院了。”
何爸看起来很淡定,可是不断搓着裤腿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直觉得女儿还小,还是个小女孩儿,即使出嫁了也还是那个喊爸爸的小女儿,结果一晃神的工夫,她也要当别人的妈妈了。
“广林在呢,不用怕,很快到了啊……”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声安慰。
不是爸爸在,而是广林在,他分得清现在对于女儿来说最重要的是谁。
“没错,我在。”
秦广林用力点头,双眼紧紧盯着前方,注意着路况的同时把车开得又快又稳,直奔医院。
正是下午,路上车流不多,没有堵车发生,一家人顺利赶到妇产医院,停好车子后两位长辈搀着何妨下来,秦广林先行一步,一路小跑到急诊挂号。
等到医生诊断时,何妨已经见红。
……
“痛是正常的,不用担心,顺产都是要痛……你先去办住院手续。”
诊断完,医生安慰着秦广林,打发他去办手续。
“那些不痛的反而要剖腹,你放宽心,……每个人体质不同,十几个小时到一两天都有,去,先住院观察。”
还是那个从怀孕初期一直负责帮何妨产检的中年女医生,一路看着他们从刚受孕到临产,早已经熟悉,看秦广林急躁的样子,便多说了两句。
“谢谢!谢谢!我马上去!”
秦广林一直都是小跑的,小跑着挂号,小跑着办手续,小跑着去接热水给何妨喝。
“快了快了,医生说一切正常,痛才是正常的,忍着点……感觉太痛你就咬我,我手上肉多……”
“我知道。”何妨有气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拿开你的臭蹄子,好臭。”
“是是是,好臭!”
“我要喝水。”
“给。”
“烫……”
“等等我帮你倒一下。”
还有一个月就迈入三十岁的秦广林,在这一刻紧张的像个孩子,紧捏着两个杯子把热水倒来倒去,鼓着腮帮子用力吹气。
……
阵痛持续了十八个小时,秦广林记得清清楚楚,他在一旁陪了十八个小时。
十八个小时后,阵痛间隔逐渐规律,何妨被送入待产室,他无法进去,只能在走廊来回迈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深呼一口气,去洗手间抹把脸回来继续等。
“吃点晚饭,昨天到今天只喝了点粥,别饿坏了。”
何爸带着打包来的快餐递给秦广林,这一天一夜何爸跟秦妈都有去休息,只有秦广林怎么劝都劝不动,还是何妨的粥吃不下后,他才接过来帮着喝干净。
秦广林下意识想推拒,看一眼待产室方向的门,还是接到手里打开,大口开始吃起来。
“我是不是过分紧张了?”他嘴里塞着饭,不好意思的笑笑。
别人紧张归紧张,但没有像他这样的,还没开始生,只是阵痛进待产室就已经慌成这样。
“还行,能理解。”何爸点点头,“第一次嘛……都会紧张,就是你反应大了一点,放宽心,天天这么多人生孩子呢,什么事都没有。”
“嗯,放宽,放宽。”
秦广林大口吃着饭,含糊应道。
尽管知道一切正常,但他就是抑制不住心里那股莫名的恐慌,不是对分娩这件事本身的恐慌,而是在踏入医院的那一刻,心底突如来的担心。
何妨不是普通孕妇,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两口子努力得来的。
她逃过了时间,回溯十年来重新经历一切,妄图挽回几年后那场事故。
他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有没有神佛,有没有轮回,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在这种脑子乱成一团的时候,无法再保持冷静。
秦广林大口把嘴里的饭吞咽下去,拿袖子抹抹嘴,从钱包里摸出来当初在终南那枚早已褪色的护身符,紧握在手里,放到嘴边轻碰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做每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如果这样的话,他愿意替何妨承担一切。
求神佛保佑。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何妨在待产室等待第二产程,一墙之隔的走廊里,秦广林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闭目祈祷。
……
至第二天凌晨四点,八个小时的煎熬等待,待产室进进出出,收获不知道多少次失望,心底愈发焦急的秦广林,终于得到了何妨进产房的消息。
“我要陪她,说好的,已经交过费了!”想要进去看一眼何妨的秦广林被拦在门外,急忙从包里找自己的陪产证,薄薄的一张收据,却是他此刻最急需的东西。
“不要急,知道你要进去陪产妇,但现在还不行,等开三指才可以。”护士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准爸爸,并没有丝毫不耐烦,很耐心地和他解释,“这是规定,再等一会儿,会喊你的。”
“还要等?!”
秦广林踮着脚努力望向里面,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深呼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大概多久?”
“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个时间要看个人体质的,耐心等等。”
“谢谢。”
冬天的凌晨四点,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何爸熬不住困意,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脑袋一扎一扎的,秦妈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下巴上滴落着水珠走出来,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揉搓,等着自己的孙儿出生。
整整齐齐一家人熬在这里,在医院不算多见,也不算少见,有没人陪的,有十几个人一起等的,各种情况每天都这小小的走廊里上演,只有真切站在这里时,每次等待都要以几个小时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难熬。
一个多小时后,秦广林蹲在走廊,正对着产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缝,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道门终于有了动静,他下意识起身,拐着有些发麻的腿迎过去,却见医生一脸疲惫地拿着一张单子和笔出来,回身关好门,抬头喊何妨家属。
秦广林心里一突,非常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喷薄而出。
“保大人!”
这一嗓子把何爸吓得一激灵,从椅子上滚落下来,秦妈双手一抖,豁然抬头,其余在走廊上没睡的几个陌生人也都侧目看过来。
二十一世纪了,现在还有保大保小这一说法?
医生懵逼的愣在原地,低头瞅瞅自己手里的单子,沉吟一下道:“呃……这个是无痛针,之前你们交了费的,需要签一下字。”
“……”
“……”
“……”
秦妈浑身一软,瘫坐在长椅上,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秦广林的背影,恨不得用三十多码的鞋印盖在他脸上。
何爸在地上支起身子,有些哭笑不得,这女婿比他那时候差远了。
秦广林也知道自己丢人了,几乎停滞的心脏慢慢重新活过来,在这时候才扑通扑通猛烈跳动,后背都渗出一层冷汗,有些凉嗖嗖的,他尴尬地朝医生笑笑,接过笔郑重签上自己名字。
还未发问,好心的医生便已经把单子重新接回手里,随意扫一眼确定,边道:“陪产的是你?可以进去了。”
“谢谢医生!”
秦广林熬出一片血丝的眼里闪出惊喜的神色,深吸一口气,按照医生的指引做好穿无菌服等一系列准备,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找躺在产床上正努力的老婆。
进入待产室分别时还有力气和他说笑的何妨,此时正一脸苍白地躺在那里,侧头看着他,嘴唇干裂,头发凌乱地黏在脸上,努力朝他勾了勾嘴角。
“你来了。”
声音轻轻的,秦广林帮她把乱发拨到一边,心疼地握紧她的手,“嗯,我来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