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橙京都盘龙城城外旅社里,朗月不仅没能享受哥哥为他擦背,连洗澡都没洗成。
不过,他倒并未抱怨。
因为洛辕株说得对,若让旅社小二因拎桶送水而频繁进出客房,他们便要戴上帷帽,如此,必将令人产生怀疑。
为免横生枝节,对三人不利,还是先忍一忍将就一下,待办完事,再痛痛快快的洗。
朗月虽然不太开心,却也答应了:“那,哥哥跟我一起睡!”
洛辕株眼睛一瞪:“那怎么行?谁知道你是不是怀有行刺之心?”
“我、我没有!”朗月顿时急红眼,噌地站起身,“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没有你结巴什么?”洛辕株斜睨着他,“莫不是做贼心虚?”
“我不是,我……”朗月眼泪在眶中打转,“你、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洛辕株轻哼,“亲手杀了我?还是召唤野兽咬死我?我~~”
“四叔!”洛麟羽无奈,“不要逗他了!”
洛辕株嘿嘿一笑。
“别理他,他故意和你逗着玩呢,”洛麟羽牵起朗月的手,安抚道,“一会儿咱俩一起睡,好好缓解一下途中疲累。”
朗月破涕为笑:“嗯!”
洛辕株告退,带人偶回自己房间。
大概十分钟后,洛麟羽看着八爪鱼般吸附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腿,对进入梦乡的朗月很是无语。
还以为他要翻很久才能睡着呢,没想到这么快。
更好笑的是,睡觉时明明躺得直直的,一睡着就侧身攀到她身上了。胳膊甩过来一搭,右腿屈膝一架,好嘛,若非他睡得沉、手臂软遢遢,又知道他智商有问题,必定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洛麟羽轻轻闭上眼睛,养神。
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不可能真睡。
洛辕株也没睡,关着门在屋里捯饬一会儿人偶,才给它重新戴上帷帽,躺到床上一边挺尸一边听动静,听到有两人住店,然后又听官道上断断续续传来各种嘈杂声。
秀橙现在的形势比之前更严峻,因为把一向置身事外的大正国得罪了,真可以说兵荒马乱,即便是繁华的京城也受到不少影响,从各大战争地逃跑聚集过来的流民,时常在城里发生打砸偷抢,逼得京司府频频上奏,要求关闭所有城门,拒绝流民入城。
城里的治安被扰乱,城外的生意更不好做,或者看着体面却住店不给钱,或者衣衫褴褛成群结队过来讨吃的,让各大旅社头疼又胆战心惊。
这不,洛辕株听动静听着听着,店门口就来了一拨儿人,个个面黄肌瘦,全身皮包骨,伸着干枯的鸡爪手,可怜兮兮跟店家要剩饭讨馒头。
剩饭不是没有,但店主哪里敢给?
流民实在太多了,给了这拨儿,就会来更大的一拨儿。
给了这个,不给那个,就会引发不满,搞不好就一窝蜂冲进店里生拿硬抢。
所以给倒不如不给。
洛辕株能听见外面的闹哄哄,洛麟羽自然将那些可怜巴巴的乞求之声听得更清,不由叹了口气,心生不忍。
这些流民不仅有从战争之地跑过来的,还有发生旱灾的灾民,他们本就没有多少吃的,经过一路艰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指望在皇帝脚下讨口饭吃,苟活一命,度过这艰难时期,哪知城中百姓讨厌他们,谩骂他们,官吏也开始驱赶他们,不许他们再进城。
洛麟羽躺不下去了,轻轻将那八爪鱼的手脚挪开,下床坐到椅子上。
凡是天子脚下的百姓,多自视高人一等,但也不尽是眼睛长在头顶、看不起外地人的势利东西,不少市民还是心存善意的。流民之所以会被京都百姓厌恶驱赶,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比如偷窃,比如强抢,比如京城女子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
若无这些事,官府不可能出面。
可饥饿又讨不到饭、也无处打零工赚钱的流民,又怎么可能安分呢?说不定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人吃人的惨剧了。
洛麟羽皱了皱眉。
秀橙三面用兵抵御外侵,国库恐怕早就空了,根本拿不出钱来赈灾。
国土又被千玉楼拦腰打断,南方的粮食财物运不过来,各地方官与朝廷算是断了联系。思想守旧的,得想方设法自保;有野心的,怕是要趁机自立为王。
恻隐之心令洛麟羽坐也坐不住了。
可她现在在敌国心脏之地,所同情的又是敌国百姓,她该不该伸手援助?能不能出手相帮?会不会惹来麻烦?
蹙眉思索片刻,她还是戴上白纱帷帽,轻轻打开门,唤来小二:“为我蒸三百个馒头。”
“三、三百?”小二吃了一大惊。
洛麟羽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放心,不差钱。”
“不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小二忙道,“客官要这么多馒头,是要带在路上吃吗?”
洛麟羽迟疑了下,点点头,又补了一句:“我要去庙里。”
“哦哦,那、那行,”小二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接过银子,“您稍等,我们马上为您做!”
说罢,便转身往楼下走去,边走边嘀咕:“这年头求神不如求己,有钱不留着自己买吃的,还去庙里烧香上供?真是不知咋想的……”
洛麟羽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
她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三百个馒头,别的,无能为力。
男人死不死的她倒没有太大情绪,主要是那些为孩子苦苦哀求的妇女,还有不断啼哭的婴儿,实在不忍听。
不做点儿什么,她心里难安。
关上门回到桌前,她看了眼熟睡的朗月。这少年当真是对她不仅毫不设防,没有半点戒心,且还粘腻得很。
想必,他那师父对他是极好的,然后突然失去唯一的亲人,又受了两年苦,再遇到对他好的人,就死抱不放,缠得紧,生怕又没有了。
聚集到店门前的流民越来越多,哀求的,哭泣的,叫骂的,什么声音都有,口音五花八门,显然是来自全国各地。
洛麟羽之所以带朗月入住旅社,就是因为这个。从四面八方涌向京城的外地人太多,口音杂乱,根本不必顾虑会被店家注意。
馒头终于蒸好时,朗月也睡醒了,眼睛还没睁,就摸到身边无人,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麟羽哥哥!麟~~”
一抬头,就看到洛麟羽坐在桌旁。
“哥哥!”他跳下床,鞋也不穿,就直奔过来将他一把抱住,“哥哥你在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在,哥哥在,别怕,”不用内功,洛麟羽也能明显听到他趴在自己背上时的咚咚剧烈心跳声,显然是真的好怕自己被突然丢下,不由回手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去把鞋穿上。”
朗月嗯了一声,却又继续抱上片刻,才跳着脚去穿鞋子。
外面响起敲门声:“客官,您要的馒头蒸好了,都给您端进来?”
朗月动作一顿:“哥哥要馒头了?”
“嗯,”洛麟羽暂时不解释,“先把帷帽戴上。”
“哦。”朗月乖乖听话。
房门打开时,头戴帷帽的洛辕株也从隔壁走了过来,见小二手里端着整整一大木盘馒头,还堆得老高,都看不到小二的脸了,便以肯定的语气问道:“这是要送给那些流民?”
“给流民?”小二吃惊又忐忑,“不不,不是给流民,公子说要去庙里拜佛,用来上供的!”
“烧香拜佛?他烧香拜佛?”洛辕株哈哈大笑,“我可从没听说也没见过~~”
“咳咳,四叔,”洛麟羽打断他,“师父说,《太上感应篇》曰: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咱们就当是行善求仙了。”
小二闻言,脸色一白。
这正是他们掌柜担心的。
“公子,您心善是好事,可、可这些流民,您真不能给,”小二欲哭无泪,“您给了这拨儿,下拨儿人来了,您没得给,非把您生吞活剥了不可!”
“放心,我不在这里给,让你们掌柜的也放心,我们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洛麟羽温声道,“你只需告诉我,离这最近的寺庙或道观在哪里就好。”
小二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心怀感激道:“若只为施舍,倒不需特意寻大寺庙大道观,再往前走六里路,有个小土地庙,公子在那里行善即可。”
“好,那便多谢了,”洛麟羽道,“麻烦你们将三百个馒头用大布包起来,我们自己~~”
“公子,此事交给在下代劳如何?”左隔壁房门打开的同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洛麟羽跨出门槛,透过白纱看到一袭红色身影:“花~~你怎么在这里?”
花梦曦轻轻一笑:“公子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能否再派点别的事情做做?不然我可太无聊了!”
“……”洛麟羽捏捏眉心,“行,那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务必让那些饥饿的孩子和哺乳妇女先有馒头吃。”
“没问题!”花梦曦转身从屋里拎出一个绿衣人,“走,善良的小二哥请带路。”
小二一大盘馒头端上来又要端下去,若搁平时,肯定要郁闷恼恨,此时却因陌生公子的苦心行善,和红衣公子的夸赞,而没有半点儿脾气。
洛麟羽松了一口气。
花梦曦来得很及时。
她原本就不方便亲自出面,他一出现,棘手之事便立即迎刃而解。
三人离开,洛辕株摇摇头:“你可真是个好人,连……都帮!”
“敌国人”被他中途吞了下去,朗月刚睡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就听不懂他的话中意,跑过来拉住洛麟羽的袖子问:“哥哥,你送馒头给流民吃?”
洛麟羽跨回门槛进屋:“嗯。”
洛辕株跟进来,顺手关紧房门:“天要黑了,该商量一下怎么行动了。”
洛麟羽点点头,取出一卷地图,指向一处:“向天歌被囚禁在这里。”
洛辕株皱眉:“放尤凌回去,任她提供准确位置,怕是就等我们上门啊!”
“陷阱肯定是有的,”洛麟羽抬眼看他,“四叔在外面接应侄儿如何?”
“干什么?”洛辕株瞪着大眼不乐意了,“我这么说可不是害怕!”
“我知道,”洛麟羽笑了笑,“可总得有人接应不是?”
“不用,”这么刺激的事,洛辕株哪肯在外面干等,“咱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