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觉何以罪天下?”
“苦觉如何至此?”
此刻姜望无法问苦觉为什么死去了。他只好问,苦觉为什么不被尊重。
苦觉玩世不恭,苦觉没有半点高人风度。苦觉总在尘埃里打滚。
苦觉总是贱兮兮的没个模样。
但这些,都不该是他被轻蔑对待的理由。
他可是得享真逍遥的当世真人啊,他是与悬空寺当代方丈同辈的高僧,当年与他一起修行的,论佛法、论修为,有几人能与他并论?
然而他在悬空寺,几乎是“查无此人”。就连山脚下的信民,都不知世间有苦觉
这世上有视众生如蝼蚁的真人,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真人,却容不下一个游戏人间的真人么?
以前姜望总觉得,无论被怎么对待,那都是苦觉自己的事情,苦觉自有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苦觉可不会被人欺负。但现在他再也不能跳起脚来骂人了。
姜望能做什么呢?
在屡次寄信无回应的时候,他多次来悬空寺,通名求见,每次得到的,都是苦觉云游的消息。
在担心苦觉安危的时候,他温和守礼,恭谨拜门——“请告知我苦觉前辈在哪里。”
在成为太虚阁员的第一时间,他就来到悬空寺,阁员拜山,得到了苦觉的信。
现在他希望这个世界,给予苦觉应有的尊重。为此他可以挑战所有人。
他不是要与悬空寺为敌。
他只是作为一個弟子,一个晚辈,一个如徒如子的存在,替自己那从未喊出口的“师父”,去争一口气,争一个名。
因为苦觉已不能自己争得。
此身未入空门,但三宝山,是空门里的家。
暴躁的苦病真人没有立即打出来,也没有别的真人再出现。周围的僧侣,自然也没谁去叫人。
人们看着名满天下的姜望在这佛门圣地按剑,看到的不是愤怒又或骄狂,而是满溢了无法静藏的悲伤。
这个人,太难过了。
冷面的苦谛真人没有勃然大怒,他静默在那里。严肃得如刀刻般的表情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默。
或许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吧!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讲。
而后山门之中,有一声愁苦的叹息,幽幽响起了:“既是为苦觉而来,又哪里有什么关卡让你过?姜施主,请入山门。”
苦谛于是侧身。
姜望尽量让自己灿烂,但只做得到面无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剑,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宝山在这佛门圣地龙行虎步。富贵不还乡,发达不显圣,对老和尚来说,该有多么遗憾。
三宝山的净深。 今日.衣锦!
在众僧侣复杂的目光中,他紧随观世院首座之后,踏进这佛门圣地开在现世的山门,走进悬空禅境。
那巍峨的悬空巨寺、宝光隐隐的塔林、跨越万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姜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谛也默默地在前方带路。沉默是古寺的回声。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走了再长时间,也无法定住心弦。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长一些。
他宁愿一直走不到尽头。
姜青羊身先士卒,姜武安勇冠三军,姜阁老担责天下,姜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对结局。
但他终于来
到悬空寺方丈的静室外。房门也被苦谛无声地推开。
姜望往前走。
苦命大师坐在一张长案后。
案上只有香炉一座,檀香三根。
青烟袅袅,隐约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这位从来满脸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没有愁苦。今日他无法为苍生悲。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他如此说。
姜望走到他身前,在长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与悬空寺的方丈相对,腰杆依然直挺:“便请方丈告知我,这一切是怎样发生。”
苦命道:“我要从何说起呢?”
他摇了摇头:“我无法置身事外,说一些看起来客观的话,我这个遁入空门的和尚,无法不带情绪地描述—”
他抬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遥遥点在姜望的眉心:“这一切,便请你自己去他的命运里看一看吧。”
姜望跪坐在香炉前,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娘的草鞋垫子烂鸡蛋,三寸钉跳到佛爷的膝盖上!狗日的匡命,你还荡邪统帅。怎么不把宗德祯荡了!当初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倾家追随,要搏一个从龙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业,他一扭头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没良心,堪称天下第一邪君!”
禅房之中,黄脸老僧半躺在地,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一手抠着脚板,一手时不时捶打地面,给自己助兴添威。
嘴里是破口大骂,几个时辰了都不停歇。每骂到关键,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声混响。
砰! “宗德祯!”
“你个钻黄泥的老王八,你钻到你爷爷的裤裆里了!那么爱吃这个,怎的不去茅坑!几千岁的老不死,欺负我这个小年轻。还你娘的紫虚定神符,你要一点脸?这么多年白活了,半点长进都没有!佛爷要是跟你一般年纪,早超脱了也!你又是国家体制又是玉京山,走什么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
“别骂了!”禅房外响起苦病的声音,虽是劝解,也洪声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骂多了悬空禅境也挡不住,紫虚真君会听到的!”
“就是要他听到!”黄脸老僧在禅房里怒气冲冲:“这个狗娘养的要是听不到,佛爷不是白骂了吗?!”
苦病道:“你别给山门—”
“闭嘴吧你这病痨鬼!!”黄脸老僧无差别咒骂:“佛爷还没骂到你呢,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你师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丢回来,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龙吗?你降的什么土蚯蚓?你是大公鸡啊?!不跟别人拼命,跑到这里来劝我,觉着佛爷脾气好怎么的?什么玩意儿!!”
苦病嗓门虽大,但是骂不过他,悻悻然闭嘴,转身就要离去。
但禅房里的黄脸老僧并不罢休:“放佛爷出去!佛爷数到三,别逼佛爷骂狠的!
“一!二—一苦命你这个死胖子!你这肥头大耳的死胖猪!老子知道你在听,别给我装死!一天到晚听墙角,事到临头不吭声,你配当这个方丈吗?你配吗?苦性不死,轮得到你?死胖子!站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骂你师父了!”
苦命愁苦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师父不也是你师父吗?”
黄脸老僧指天骂地:“好啊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骂咱师父你都不在乎了!”苦命不吭声。
“世尊!”黄脸老僧又高声:“世尊也不是个什么——”
“住嘴!”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进禅房里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疯了!”
一脸病瘦的苦病、非常严肃的苦谛,也都踏进禅房里,严厉地看着他。他们这一辈师兄弟,还活着的,算是齐聚了。
谁也没有想到,黄脸老僧竟敢谤佛!这简直触犯了修佛者的底线!
“呵呵呵.”.黄脸老僧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无所谓,吊儿郎当地道:“佛爷早就疯了,非止今日,你们是今日才知吗?!”
“我知晓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都知道世事不会尽如人意。即便修成了佛,很多事情也不能改变!”苦命长叹一声,愁苦的脸上,有些无法掩饰的疲惫:“山门传承至今,你我都不能够任性。你不要再胡搅蛮缠。紫虚真君这张符,已经算是警告—到此为止吧!”
“那就到此为止。”黄脸老僧,抬起手指,一一指着他们:“苦命,苦病,苦谛。你们听好-”
他用一种罕见的认真,平静地说道:“从今天起,我正式脱离悬空寺,我们的师兄弟缘分,就到这里。”
“你把悬空寺当什么地方?”苦谛怒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脱离就脱离,说回归就回归?”
“别跟我大小声!”黄脸老僧猛然指着他的鼻子:“没大没小!师兄们说话,轮不到你开口!”
苦谛瞬间暴怒。
苦命轻叹一声:“你是认真的?”
“你们用他的好处,却又不出手帮他。口口声声佛缘善信,遇事就缩头!算什么圣地!当我稀罕待在这里吗?”苦觉用手指着自己:“我!苦觉!今日脱离悬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