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5章 再会
迩来一夜梵声彻,为谁诵经到天明。
姜望了无牵挂地离开了须弥山,第二天就住进了淮国公府。
大楚长公主变着法地做药膳,什么天材地珍都往锅里炖。淮国公则是拉着他复盘妖界之旅,好生指点了一下修行。
当然中间免不得在左光殊的掩护下,悄悄去了一趟云国。
已经九岁的姜安安,最大的烦恼仍然只有三件——读书练字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多,玩耍吃喝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少,以及哥哥怎么总在忙。
完全不知晓妖界的风波,不知何为世间风雨。
而这正是姜望的所求。
在云国的时光总是格外宁静。
安安蠢灰,青雨阿丑。
戏灯捕蝶,追风逐月。
若无小花旁边晃,便是人间好时节。
短暂休憩后,姜望再一次踏上长旅。
姜安安小手牵着叶青雨,靴边绕着蠢灰,又一次与哥哥道别。
“再会。”姜望道。
“什么时候再会?”叶青雨忽然问。
姜安安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很懂事,她知道哥哥忙,哥哥很忙。她习惯了等哥哥得空的时候再来看她。
叶青雨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更知道姜望在做些什么。
但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在凌霄秘地一起相处的这几天。
她没有提五个月零十七天的等待。
他没有说那一日在云城外的踟躇。
他们还是一如往常地相处,讨论道术、剑法,或者一朵云的形状。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有一种变化产生了。
“八月十七。”姜望没有沉默太久,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八月十七日,我会再来云城,我们再会。”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日期的再会,通常都不会实现。
而像姜望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叶青雨道:“那,再会。”
为什么要那么具体的日期?
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清风动云影,姜望的身形渐渐隐去了,像他来时一样悄然。
姜安安停在原地,看了看叶青雨,又看了看哥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叶青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怎么了?字练完了吗?”叶青雨声音温柔。
汪汪汪!
蠢灰加油助威。
姜安安不受干扰,皱着小眉头,扳着手指数道:“元月二十八日,哥哥生日。八月十七日,青雨姐姐生日。十月十二日,安安生日……欸!哥哥再来云国的时候,不刚好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吗?”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将欢喜藏进月牙里:“是吗,我还没注意。”
姜安安欢喜极了:“咱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吃大宴!上回姐姐过生日,叶伯伯还端了一碗凤宵莲,那味道……我哥也能吃上了!”
“噢,欸。”叶青雨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要不怎么说你是他妹妹呢,真是如出一辙的聪明。”
“那是!”姜安安骄傲极了:“我哥是临淄姜大侠,我是云城姜小侠!”
“那我呢?”叶青雨笑着问。
姜安安“驾”了一声,在她腿边打转的蠢灰,立即将身一摇,体型瞬间膨胀数倍,化作一头体长两丈余、足踏赤焰、威风凛凛的巨犬。
姜安安翻身上了犬背,小手把住颈毛,轻轻一拉——
蠢灰摇着尾巴就窜了出去!
只把姜小侠的声音留在风中。
“你是练字侠!天天就知道听我哥的让我练字!”
……
……
细数来,姜望这一路,着实欠了太多人情。
本来传檄天下,围杀张临川,就背了一身债。结果转头就失陷妖界,音讯全无近半年。也不知那些债主们过得好不好,心里着不着急……
荆国黄舍利雅量宽宏可以放一放,地狱无门秦广王朝不保夕更应该放一放,说不定放着放着就没了。
还有谁来着?
姜某人略想了想,也就摆摆手。
他从来不是赖账之人,确实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在辞别左公爷之后,姜望这才抽出时间来,回到自己位于南夏的封地。
他身上已经干涸的不老玉珠,一直在催促着他……也是时候带这个漂泊妖界多年的“游子”归家。
偌大的老山别府,独孤小主持内政,薛汝石主持缇骑。廉雀仍在螭潭打铁。
他的封地包括老山,也包括老山附近的几个村镇。一切如故。
而“一切如故”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今时今日的姜望不会不懂。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位置后面都盯着无数双眼睛。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冲过来取而代之。
更别说他姜某人一失踪就是近半年。
他所赢得的一切,竟还能“如故”。
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比如在临淄城运筹帷幄、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开始设局对付计昭南的重玄胜。
比如三天两头去青羊镇闲逛的晏抚、李龙川。
比如……向前。
在他失陷妖界的时候,向前携龙光射斗而来,孤身坐镇老山别府,守着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
在他完成英雄壮举,奇迹般地逃回文明盆地,赢得举世瞩目后。向前却也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某个清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戴上斗笠,一去不返。
“有时候真觉得,世间因缘,千丝万缕。”站在螭潭边上,看着潭水倒映的积云雷电,姜望禁不住有些感怀。
有些事情看起来只是小事。
比如一个失陷在战场上的人的封地……
武安侯不是世袭侯,他的爵位传不下去,他的封地也没法让谁继承。倘若无人固执地护着,被分割也就分割了。
而是若他在老山的封地失去了,他在法理上对老山的治权不复存在。那么在神霄秘境里,他就无法唤醒不老泉,今天他也不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为了维护姜望在老山的治权,廉雀几乎将半个廉家都搬来了。如今铸兵生意在南夏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支撑了整个老山别府绝大部分的税款。让老山铁骑得以保持良好的训练。
此时他赤裸的上身映着火光,手拿铁锤铛铛砸个不停,嘴里道:“你感慨归感慨,三昧真火别停啊。”
姜望一阵无言。
当今天下,能大模大样让他姜侯爷烧火的,也就只有一个廉雀了。
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引得那炉火如活过来一般,翻腾不息。
“你这火不错,很有长进。”常年铸兵、对火焰十分敏感的廉雀大赞特赞:“妖界真没白去!回头再烧几个海巢,应当就能开花!”
姜望听着便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迷界?此事天子与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意向,应当还没有知会决明岛?”
惯来大大咧咧的廉雀,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事情早就传开了,都说天子有意让你去迷界建功。让你跟着祁帅打几场顺风仗,好回来加官进爵。”
传这话的人其心可诛!
姜望如今已经是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不与那些世袭的比,是年轻一辈爵名第一。齐国无公爵已是惯例,再往上,他的爵位已没几次可进。无非万户侯,无非世袭。
加官亦是难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再往上走,不是政事堂就是兵事堂。除这两个机构之外,已经没有地方能放得下他了。
封无可封,有时是取祸之道!
他自己向天子求赏时,要的也都是修行方面的资源。既珍贵,又不影响名爵,不给皇帝添麻烦。
如今竟是谁,要让他成为这个“麻烦”?
再者说了,以他今日之盛名。去战场之前哪有大张旗鼓的?
大齐第一天骄、刚从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要去迷界建功。海族焉能不往死里针对?
相较于廉雀难看的脸色,想明白问题所在的姜望,表情却十分平静。只道了声:“齐国太大了!”
“要不要去查一下,是谁在传这些话?”廉雀问。
姜望笑了笑:“这种事情怎么查得出来?但提升我的压力……我所愿也!”
说罢,他将戴在胸口的不老玉珠一把扯下,握在手心,纵身跃进了螭潭中。
雷蛇触水,将他激起的涟漪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