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悬夜的语气十分平和,脸上甚至带着浅笑。
可是这笑容看在圣人眼中,却是感觉后背发凉。
她当然明白,澹台悬夜内心的仇恨,甚至已经不需要显现在表情上,而是深深烙刻在骨子里。
“圣人当初调臣前来京都,可是担心武川与太史家仇怨太深?”澹台悬夜微笑道:“太史弘回京养老,太史存勖接替他的位置,成为镇北大将军,统领北方四镇。武川和太史家的仇怨太深,你担心没有太史弘震慑,太史存勖无法镇住武川,武川镇会处处与太史存勖为难,甚至可能会生出兵变,所以才将臣调回京都。”
圣人微一沉吟,才道:“更重要的缘故,是因为你父亲为国捐躯,武川近万将士战死沙场,朕想做出一些弥补。”
“弥补?”澹台悬夜笑道:“如此说来,臣的这身盔甲,是用家父和上万弟兄的鲜血换来?”
圣人蹙起眉头,淡淡道:“至少给你了一个交代。”
“圣人是天子,其实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澹台悬夜道:“臣被调回京都,心灰意冷,至少在许多人的眼中,臣是作为武川人质被留在京都。武川的将士们投鼠忌器,不想我在京都发生变故,只能隐忍,遵从太史存勖的军令。圣人,有些仇怨一旦结下,永生都不会消失。即使武川将士不计前嫌,但太史家却从未放心过武川军。”
圣人道:“为何这样说?”
“圣人比臣还要清楚,因为当年之事,太史存勖处处提防武川。”澹台悬夜神情变得冷峻起来,平静道:“无论是军械还是战马,武川处处落后于人。当年两万武川军,最终只活下来八千人,后来补充兵力,只增加了七千编制,两万编制被削减为一万五千人,而且空出的五千编制,太史家以增加柔玄镇的防御全都夺了去。”凝视着窗外一棵金丝菩提树,语气毫无波澜:“十几年过去,不少武川弟兄都已经老去,他们只能带着当年的仇怨,含恨离去。”
圣人蹙眉道:“所以你隐忍多年,就是为了报复当年之仇?”
“只是要一个公道。”澹台悬夜淡淡道。
圣人冷笑道:“你如此对待朕,就是你所谓的公道?如果朕不是有了你的血肉,你是否连朕也要一起杀了?”
澹台悬夜扭过头来,凝视着圣人,没有说话。
“当年是朕准许太史弘撤军雁门。”圣人冷冷道:“你若要讨还公道,大可以现在就弑君!”
澹台悬夜笑道:“圣人怎会这样想?我说过,天下依然是你的,而且你腹中的孩子,与李家和夏侯家都没有关系,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讨还公道之后,自然会消失,江山依然在你手中。”
“消失?”
“圣人难道以为我会觊觎皇位?”澹台悬夜笑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扭头望向天边,道:“即使我有那样的野心,袁凤镜又怎能容我?他没有轻举妄动,不就是投鼠忌器,担心我伤害到你。我亲自去见过他,向他承诺过,只要我的心愿一了,他若想杀我,我会献上人头,否则会远离京都,再不问世间之事。”
圣人叹道:“你的胆量确实很大,以他的修为,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只要圣人不想杀我,他就绝不会动手。”澹台悬夜道:“他对圣人确实是忠心耿耿!”
圣人冷笑道:“明知你在宫内叛乱,他纹丝不动,这叫忠心耿耿?”
“袁凤镜身在道门,对他来说,这江山社稷不过是梦幻一场,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会在乎这天下到底变成什么样子。”澹台悬夜道:“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圣人。”
圣人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所有人都有弱点,袁凤镜的弱点便是圣人。”澹台悬夜叹道:“这世间确实是无奇不有。袁凤镜身在道门,却偏偏是这世间最大的情种,为了圣人,他甘愿将自己封在皇城之内,二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男人了。”
圣人嘴角微微翘了一翘,道:“你似乎并不介意他对朕的感情?所以你对朕也从来不是真心。”
“圣人错了。”澹台悬夜道:“圣人绝代风华,能够被袁凤镜这样的人物记挂在心,并非不能理解之事。”
圣人沉默片刻,才问道:“你告诉他一旦心愿一了,就会远离京都。你的心愿就是你所谓的讨还公道?”
“是!”
“你要如何讨还公道?”
澹台悬夜笑道:“自然是讨还近万武川将士的血债。他们的血债,只能由我来帮他们讨回。”单手背负身后,平静道:“武川军最痛恨的便是太史家,所以太史家自然不能留,只要太史家还有一条狗活着,那就是我的错。”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但言辞却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要诛灭太史家?”圣人似乎明白什么,轻声道:“太史家自武宗朝开始发迹,族中多有独挡一方的名将,自此之后成为大唐军方的顶梁柱。太史弘受先帝器重,被调往北方之前,一度掌控南院,是军方威望无人可及的大唐名将。他回京养老,太史存勖接替成为镇北大将军,在军方依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实力。”
澹台悬夜叹道:“太史家树大根深,这不也正是圣人没有轻易动弹他们的缘故?太史家并非圣人提携起来,可是十几年过去,北方四镇在名义上始终还受控于太史家,究其缘由,一来是太史弘当年率军击退了图荪人,太史家对图荪人还是有震慑力,镇北大将军的位置不可轻易换人。二来还是因为太史家在军方的影响力太强,圣人担心打压太史家,会引来军方的反噬。好在太史家对朝廷也算忠诚,并无异心,圣人也就一直没有对太史家动手。”
“不错。”圣人道:“朕对太史家都有顾虑,你只是一个龙鳞禁卫军统领,自然更是无法奈何太史家。”唇角泛起冷笑,缓缓道:“所以你才苦心经营,先控制皇宫,挟持朕号令朝廷,如此方有机会诛灭太史家。”
澹台悬夜微笑道:“圣人自然是睿智非常,终于明白臣的苦心了。不过只是对付太史家,其实还用不着走到这一步。”
“你还想做什么?”
“身为人子,若有杀父之仇,自当报仇雪恨。”澹台悬夜道:“圣人可知道家父是死于何人之手?”
圣人蹙起眉头,没有说话,澹台悬夜叹道:“家父为圣人战死疆场,圣人竟然不知他是被何人所杀,恐怕会让将士们心寒。臣可以告诉圣人,家父当年领五千将士浴血厮杀,五千将士全军覆没,而杀死家父的人,叫做铁瀚!”
“铁瀚?”圣人道:“杜尔扈部的汗王?”
澹台悬夜点头道:“正是。军报之上,对家父和五千将士的战死,只是寥寥几笔,甚至许多人都以为家父是死于乱军之中。图荪人退军之后,我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弄清楚家父被杀的真相。”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父在乱军中受重伤,被铁瀚的部下生擒。”澹台悬夜道:“铁瀚劝降家父,被家父一阵痛骂,铁瀚怒不可遏,令人用绳子捆住家父,拴在马后,然后纵马奔驰,皮开肉绽,就那样凄惨死去。”轻轻一笑,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不能手刃铁瀚,我死之后,又有何面目见家父于九泉之下!”
圣人隐隐预感到什么,微变色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诛灭太史家后,下一步自然是倾大唐全国之兵,北上漠南。”澹台悬夜凝视圣人眼睛,柔声道:“一个小小的龙鳞禁卫统领,当然做不到这一些,只有大唐的天子,才可能帮我达成这样的愿望。”
“你疯了!”圣人后退一步,冷冷道:“南有慕容,西有李陀,国库空虚,大唐根本无力北上。”
澹台悬夜笑道:“圣人放心,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如果北上成功,征服漠南,那么圣人必将在史书上千载留名,功业甚至不下武宗皇帝。”
“如果失败呢?”
“国破家亡,帝国更迭而已。”澹台悬夜笑道:“如果败了,我自然已经不在人世。我死之后,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