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寅时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几个候着的下人为他更衣束冠。
早在朱允炆的中军自湖广地界进入南直隶之后,几日几时能到南京就有了定数,朝廷候驾的规格就定了下来。
宫禁里,太后身体太差,貔貅乃征伐之事,恐冲了身子就不宜轻动,由皇后、静妃带着大皇子朱文奎来迎。
宗人府的宗亲也都要迎候,最后便是在京的朝廷命官、黎庶百姓。
皇帝这次御驾亲征是大捷凯旋,那是一定要让他的子民都看一下帝王王者之师的风采的,皇帝铁定是看不到,可以看一下御辇也是好的嘛。
出了府,苍穹还一片漆黑,东方还没到雄鸡叫白,但整个长安街却早已经是亮如白昼了,街道两旁,各府的下人护卫早都擎起火把,自街头至街尾连成了一条火龙。
紧了紧身上披裹着的绒氅,杨士奇却并没有进入车轿,因为谁让他住在长安街呢。
这个时节若是宫禁的锦衣卫往西长安门的宫楼上一站向西眺望,便可以看到西长安街上几十处高官王公的宅邸,全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哟,杨阁老醒的早啊。”
步履声声,杨士奇一扭头就看到了辽王朱植:“下官见过辽王殿下。”
朱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补品,不时往自己嘴里送上几口:“国事繁冗,杨阁老常常操劳国事至深夜,何不多休息一会。”
根据总参谋府通传的时间,圣驾巳时才能抵达江东门,候驾的百官在莫愁湖接驾,随后绕城半周使百姓可观王师风采,最后走正阳门入宫,百官抵午门候驾,待朱允炆卸甲洗漱之后,入宫朝拜向皇帝觐贺表。
整场下来,最少六七个时辰,身子骨弱一点的,真未必能见得撑下来。而他们这些当官的寅时就要爬起来往莫愁湖方向奔走,光一个候驾就起码要两个时辰。
“圣驾凯旋,大涨天下民心士气,下官自是鼓舞振奋,这身子骨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跟杨士奇聊天,两个朱植也不是对手,当下便呵呵一笑,带着一鼻子的灰扭头就走。
自打朱高炽以宗亲的身份与内阁共秉国事之后,这些藩王就仿佛看到了另一条康庄大道一般,这半年多,都虎视眈眈的想找朝臣的麻烦,以为只要空出两个位置来,他们就可以取而代之一般。
等将来诸地的藩王都被皇帝削了个一干二净,这南京城才是真正的群魔乱舞,深水鳄鱼潭啊。
朝臣以后都忙着处处小心提防宗亲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结党营私,中枢的朝局只会越来越平衡。
“老爷,暴阁老来了。”
杨士奇还在出神的面西而望,身后小厮嘀咕了一句,便惊回首。
“暴阁老。”
老爷子毕竟是上了岁数,面皮上带着三分倦色,看到杨士奇如此年轻,颇多感慨艳羡。
“士奇精力旺盛,真令老朽羡慕不已啊。”
杨士奇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由着暴昭在那里继续念叨。
“太祖保佑,陛下此番总算是大胜而归。开疆辟土,雄吞七国,其武功之盛,青史难寻。”
奏捷的捷报是杨溥润色出来的,除了吞并安南国是如实之外,朱允炆跟其余六国签订的七国协定就完全变了个味道,被夸成了朱允炆迫降六国,而增设孟拉加卫并驻军的事也被润色成了拓土五千里,兵锋直抵古之南天竺国。
七国协定的文本早就随着捷报一并送进了中枢保全,里面那一条‘七国共奉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为最高元帅,统筹指挥七国军事并一应事务’。可不就是雄吞最有力的证据,反正大明的文人学子也不可能跑到实地去考察。
春秋笔法耍起来,反正届时邸报送往各省的时候,一定是无限哄抬朱允炆在此次御驾亲征的关键作用的。
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等溢美之词更是不要钱的往脑袋上套。
“寒风刺骨,暴阁老还是早些乘轿。”
两人又不痛不痒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长安街便已经是完全热闹了起来,不是二品以上的部堂高官都走出了宅邸,眼看自己这边围的人越来越多,杨士奇便提了一嘴。
“士奇可愿与老夫同轿?”
内阁辅臣的车轿都是极宽大的,车厢内容纳两三人完全不是问题。
“老夫有些话想同士奇商议一二。”
暴昭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士奇哪里还好据着,当即便拱手:“固所愿,不敢请尔。”
两人便联袂上了暴昭的轿子,好在暴昭是正一品顶戴,车轿的规格等同国公,足有四马并驱,拉动两人完全没有压力。
车厢由上好木料辅以丝绢做窗,中间还放着一个小型的暖炉,烧着两三块木炭。
“老夫打算致仕了,等下月大朝会,便致青辞。”
暴昭一开口,便是一个大炸弹扔了出来,惊了杨士奇一跳,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一是岁数大了,没必要为了贪恋权势,还赖在位置上殚精竭虑,反不如归乡安度晚年,含饴弄孙来的开心。
二来也是国事有变,朝廷如今距离古之先贤书籍中记载的大世越来越偏,皇帝屡出幺蛾子,这次又添了一份顶天的武功,就更加无人敢多言置喙,暴昭首辅之位之所以稳如泰山,还不是因为这些年的故吏门生。
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准确来说,是个贪恋名声之辈!
皇帝已经开过商税了,也给百官加了俸,将来,万一皇帝要收官员的俸怎么办?谁来出面劝?那只有暴昭这个他们推出来的老大哥啊。
暴昭可不想去送死,但又不能装怂躲起来,要不然难免被人痛骂,这四年,他已经混了个贤臣的美誉,到了不想青史上沾了污点。
他想善终就只能趁着这时候急流勇退,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暴昭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养了一批新吏。
将来百官在想玩请辞逼宫的戏码,也不过是把脑袋伸到御前司的绣春刀下罢了。
“老夫估计,解大绅会增补入阁。”
暴昭饮了口热茶:“届时,郁新补进奉天殿,士奇必晋文华殿。”
三殿学士以奉天、文华、武英三殿为前缀,奉天殿是大朝会所在最是尊贵,自然奉天殿大学士便是内阁首辅,文华殿为次辅。
杨士奇眼皮微垂,谦虚了一声。
“大绅腹有经纶,颇多才华,入阁可谓理所当然。至于士奇,后进微末之才,哪里德配文华,阁老过誉了。”
解缙才学是有的,作为第一个投诚皇帝的官员,这个岁数本也该扶摇直上了,偏生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在朝堂上摇摆不定,不然,哪里轮得到杨士奇后来居上。
“内阁五人,除去燕王棣,便都是士奇这般风华正茂之人了。”
郁新岁数最大,也不过四十六七,还不到知天命的岁数,完全称得上一句春秋鼎盛,而且郁新多年执掌盐铁之事,是国家财政的肱骨之臣,只要不犯大错,将来柄国十年开大世,完全可以混一个建文贤相的名头退居二线,届时自然由杨士奇顶上。
“阁老,候驾亭到了。”
暴昭嗯了一声,撩帘看向窗外,已有朝阳吐露,映的东方瑰丽异常。
“士奇啊,老夫告个懒,这天下万事就交给你们了,万望珍重。”
杨士奇看着暴昭佝偻的背影悄摸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