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顺王孔有德和怀顺王耿仲明两个人的发言,赢得了在场许多人的赞同,包括黄台吉本人在内听了他们的发言,都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他们的出身来历,大帐中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的话比起那个什么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的话反而更有说服力。
“诸王贝勒莫急,范先生既然如此说,必有范先生的道理,且听范先生把话说完,尔等再议不迟!”
事实上,黄台吉对范文程所说的“万万不可”也不太理解,但是他一贯重视范文程这个谋臣的意见,此时也不例外,见众人对范文程的说法横眉冷对十分不满,遂出言替他说了句话。
黄台吉一发话,大帐之中的场面当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而黄台吉见状,再次开口对范文程说道:“范先生,说说你的理由。朕知道你与朝人从无往来,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私心。如果你确实言之有理,朕又岂是那种不能察纳雅言之人?”
“奴才谢皇上隆恩。皇上如此信重奴才,奴才岂敢不竭力报效?奴才之所以说万万不可,绝非为朝人说项,你是为我大清着想,理由有三!”
范文程完全不在意大帐中其他人的侧目而视与议论纷纷,但是他却不能不在意黄台吉的哪怕一点点神色变换。
他见黄台吉当众开口询问,当下也不慎着了,先是叩首谢了黄台吉信任他的恩典,然后直起身说道:
“其一,朝王李氏立国海东二百余年,朝人归心,信服已久,我大清若骤然灭之,奴才以为朝人必反。
“其二,朝人北地诸道人口稀少,但南方诸道却人口甚众,其通国上下合计口数,恐不下数百万之巨,岂能尽屠之?
“其三,杨振所领之金海镇,乃是我大清心腹大患,朝人跳梁小丑,乃疥癣之疾。金海镇此一心腹大患不除,却举大军讨伐朝人,欲除此疥癣之疾,岂非舍本逐末?
“此外,皇上主子爷切切不可忘记辽西南朝兵马,那个洪承畴率军出关,坐镇宁远已久矣,除却今夏派兵前出松锦,经营辽西义州城之外,再无其他举动,其朝野上下必有催战之声。
“若是洪承畴得知我皇上亲率大军征东,盛京、辽阳等地驻防兵力不如从前,奴才诚恐其万一生出侥幸之心铤而走险,彼时若镇江堡未下,朝人之国未平,如之奈何?”
就在方才,大帐中的王公贝勒大臣们刚一议论起如何解决朝人叛乱问题的时候,范文程就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此时此刻,他把自己思考所得的东西,一条条说讲出来,条分缕析,清楚明白。
当下,大帐中的所有人,包括黄台吉本人,听了他说的话以后,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年来,他们这些大清国的王公贝勒大臣们,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成功后,早已经习惯了大清兵征讨四方所向无敌的所谓强大优势。
要对哪个地方发动战争以及何时发动战争,一直都是他们大清国说了算。
他们从来没想过,或者很少去考虑,这天下会有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对他们开战。
这也是自去年以来,杨振一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并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当然了,杨振毕竟还是一个个例,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杨振来。
所以大清国的王爷贝勒大臣们,尚未真正适应杨振给他们带来的一系列形势的变化,那种任何时候都是优势在我的盲目自信,并未被打碎。
整个大清国里,也许只有寥寥几个人认识到了杨振这个异类的出现,给大清国的国运带来的变化。
而范文程,恰恰就是这寥寥数人当中的一个。
此时的范文程,身穿清国文官袍服,头戴黑色毛皮暖帽,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点到即止,十分冷静平和,但是那张清瘦的脸上却写满了忧虑之色。
事实上,能被黄台吉召集到他的金顶大帐议论军国大政的人物,没有一个是蠢货,范文程所说的这些东西,他们只是一时没有想到,并不意味他们理解不了。
所以范文程的这几条理由往出一摆,大帐之中的王公贝勒大臣们立刻鸦雀无声了。
他们都知道范文程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未来的情况未必一定会走到那一步,可是谁又敢跟黄台吉保证未来一定不会走到那一步呢?
过了一会儿,黄台吉眼见大帐中的各个王公贝勒议政大臣们听了范文程说出来的反对理由以后,谁也不说话了,于是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
“范先生的担心,朕以为很有道理。图赖!”
“奴才在!”
瓜尔佳图赖,原是正黄旗巴牙喇纛章京,去岁在辽西军前的时候,黄台吉突发中风昏死在军中,其时图赖的表现忠勇异常。
事后,图赖更受黄台吉信任倚重,很快就被黄台吉提拔成为正黄旗螨洲固山额真。此次黄台吉御驾亲征,图赖自然伴驾军前。
“你速派人快马回盛京,传朕口谕,叫希福、何洛会、满达海须臾不可懈怠,好生守好盛京城,若有闪失,定斩不饶。
“再叫他们西去联络杜度、叶克书、张存仁,叮嘱他们多派哨骑,随时注意松山锦义辽西兵马动向。若有异常,快马来报!”
“嗻!”
图赖领了黄台吉旨意,站起转身大踏步出帐而去。
其实,黄台吉出发东来之前,对留守盛京、辽阳的兵马以及对镇守西线的兵马,已经做了认真的安排,只是此刻听了范文程的话后,认为其言之有理,于是马上又做出了反应。
其雷厉风行的做派,已经充分表明了他对范文程意见的认同。
大帐中的其他王公大臣见状,除了向黄台吉叩首称颂皇上英明之外,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什么了。
“朕意已决,三征李朝,除灭其国的事情,一字不得外传,朕与尔等今后再做计议。眼下我大军尚有半月之粮草,过江镇压义定安平诸州府叛乱朝人之事,也可不必急在一时。”
黄台吉的心里有了方略之后,心事大定,旨意一条条说将出来。
“尼堪,尚可喜!”
“奴才在!”
“你二人速回九连城,整顿兵马守好叆哈河口,严防金海镇与叛乱朝人水军溯江而上或过江西进,若有闪失,定斩不饶!”
“嗻!”
“济尔哈朗,纳木泰,拜音图!”
“奴才在!”
“你们各领镶蓝、正黄、镶黄各旗兵马厮卒,继续镇江堡外围掘深壕,筑长垒,阻断其南、北、西三面通路。”
“嗻!”
纳木泰与拜音图两人,都是黄台吉的亲信,其中纳木泰是正黄旗的佐理旗务大臣,而拜音图则是镶黄旗的佐理旗务大臣。
黄台吉之于他们二人来说,大清国的皇上,共主,又是他们个人的旗主,是妥妥的主子。
因此他们二人对领受黄台吉的旨意,自然毫不迟疑,一切以黄台吉马首是瞻。
与他们两人略有不同的是,黄台吉率先点到的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却表现出了一点点的迟疑。
“这个——,嗻!”
“怎么,郑郡王对朕的旨意还有疑问?”
济尔哈朗的迟疑,当然别黄台吉看出来了,并且立刻就被黄台吉点名指出来了。
“这个,奴才不敢,奴才对皇上主子爷围点打援的大略完全赞同,只是对镇江堡城,对城中的杨振兵马,不知皇上主子爷欲做如何处置?”
今日议事议到了这个程度,黄台吉将方方面面的大略都定了,只是对于具体如何夺回镇江堡城始终没有明说。
济尔哈朗也知道,黄台吉这么做是想先把镇江堡围起来作鱼饵,然后去钓金海镇的其他各路援兵。
可是他很担心,杨振这个人智谋百出,不会轻易中计上钩。
因为早在年初的时候,多尔衮在复州城下就曾自作聪明地这么干过,可是结果呢?
结果却是杨振的主力根本不再重围之中,多尔衮弄巧成拙,被敌人绕道身后,毁掉了大军的钱粮重地熊岳城,最终不得已全军撤回,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那么这一次,会有不同吗?
“呵呵,郑郡王果然是处处想在了前面。”
黄台吉听了济尔哈朗的问题,知其担忧所在,于是对其方才的迟疑也不以为意,先是夸了他一句,随后又说道:
“至于镇江堡城以及杨振所部兵马么,既然是围点打援,那就先围起来再说,待你们深沟长垒筑好之后,就可以用重炮轰城,接连打他数日,也叫城中兵马知道朕的决心。”
黄台吉说到这里,目光从济尔哈朗身上移开,移到了人群后面跪着的孔有德、耿仲明两人身上,对他们说道:
“耿仲明,孔有德!”
“奴才在!”
听见黄台吉叫了自己的名字,耿仲明、孔有德二人立刻神情一肃,轰然答应。
“你们二人统带所有重炮,到镇江堡西门外一字排开,构筑炮台,设置炮阵,听从郑郡王的号令指挥!”
“嗻!”
耿仲明、孔有德早料到了这一点,因此黄台吉话音一落,他们便立刻领了旨意。
到了此时,该布置的都布置了,黄台吉方才悠悠说道:“镇江堡地位重要坚城难得,毁了的确可惜。那个杨振,虽然与我大清屡次为敌,可是朕仍愿给他一个归降的机会。”
“啊?!”
“这——”
黄台吉最后轻飘飘说出来的两句话,落在大帐中一帮子王公贝勒大臣们的耳朵里,简直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样。
“镇江堡城固然重要,可是杨振及麾下其兵马与我大清早已势同水火了啊!”
“是啊,皇上,当初在辽西松山城外,礼烈亲王肃亲王之薨逝,罪魁祸首便是杨振,此次我大军围城正该将其生擒活捉,然后抽筋剥皮才是,何故招降于他!
“正是,杨振及其兵马对我大清敌意之强,仇恨之烈,远超辽西南朝统兵诸将,即其穷途末路来降,恐怕也是诈降,必不会为大清所用!”
黄台吉金顶大帐中的王公贝勒大臣们认识到黄台吉意图先礼后兵,尝试招降杨振的说法并非戏谑之言以后,就像是往热油里泼了一瓢冷水一样,瞬间炸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