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分成三艘小船,彼此以缆绳串联。
深秋的易北河已经很冷了,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执意去雷根斯堡实为一场挑战。
汉堡伯爵清楚其中的风险,他甚至为自己立下遗嘱,所谓倘若自己身死,长子立刻按照规定继承爵位,且趁着节日后的军事会议,向大部分封臣说明此事。
伯爵领依旧是伯爵领,虽然伯爵的举动非常疯狂,终归伯爵是为了整个汉堡地区的安全,这对大家十分重要。下级封臣宣誓无论任何时候效忠于汉堡伯爵,哪怕在不不可明说的状态下效忠一个年轻人做伯爵。
即便自己不在,伯爵领的日常工作仍可有序进行。
伯爵与扈从骑士此行故意轻装,护身的锁子甲一套也不带,毕竟那是累赘之物,至于遇到盗匪野兽怎么办,自然是优先撤离。
他们携带的武器多是防备性质,所持弓矢不为杀人只为中途打猎充饥。
为了尽量低调,连伯爵也穿戴上褐色的罩头布袍,乍一看去他们像是平平无奇护送教士的旅者,对于其他人丝毫不具威胁性。
很多时候,地位尊贵的教士在王国境内赶路,定有一些衣着朴素的随从。
埃斯基尔和蓝狐、瓦迪三人都穿着黑色袍子,黑色的十字架也故意立在船上。这种情况过多的掩饰反而会让人起疑,亮出教士队伍的身份,反而会得到观者的尊敬与回避。
有些事是旅途顺道可做的,就比如汉堡伯爵会以这种乔装打扮的方式通过弗兰德斯伯爵领的边缘区域。
“霍里克和他的匪徒的确都去了丹麦?被窃取的杜里斯特港被收回了?”
如果他们离开了,不莱梅的民众一定能提供积极的情报。
汉堡伯爵罗伯特要去不莱梅瞧瞧,埃斯基尔就更要去了!
现在正是秋冬集的枯水期,三艘船倘若不划桨推进,漂行速度慢得让人烦躁。船只终于漂到了易北河的入海口,此刻收拢的衡帆被放下,船只被寒冷北风吹着紧贴着海岸线向南漂。
一个下午的漂泊,待到当日傍晚时分一行人不得不靠近滨海浅滩再涉水登陆,他们将在这荒无人烟的沙石海滩过夜。
这已经是蓝狐此生抵达的最南方,继续南下似乎还有这无尽的海洋和陆地。
再向前存在一条深入内陆的水道,法兰克人按照萨克森的说法称之为威悉河。
法兰克的扈从士兵也是以弓钻取火,篝火被点燃后,蓝狐自是凑近以取暖。他在认真观察这些法兰克人的举动,眼神时常落在那些士兵身上,当对方眼神扫过来了,他便把脸瞥到一边,且说这样的举动实在让法兰克士兵感觉到威胁。
蓝狐并非眼神挑衅,他的确是单纯地观察并记在脑子里,以便回到罗斯向王公留里克汇报,再分析一个法兰克人尤其是汉堡伯爵军队的战斗力。
真的是和平贸易?那是自然!不过,罗斯从没许诺过“不首先使用武力”,仗剑行商这种事也是罗斯人的拿手好戏。
汉堡至少有很多黑麦资源可以掠夺,在掠夺粮食方面,罗斯王公真是个大奇葩。蓝狐也就投其所好,重点关注法兰克城镇周边的那些农田。
法兰克战士啃黑面包撕咬肉干,埃斯基尔也是一样的,他身份高贵,就是被迫野餐吃饭也颇为优雅,手捧一块黑面包也是一点点地掰开塞进嘴里。
蓝狐不由得注意这个老家伙:“你明明很饿,还是似鸡啄麦粒。”
“我的孩子,任何的时候都要保持虔诚,真正的教士必须遵守规定。”
埃斯基尔说话带着笑意,蓝狐懒得与其废话,他是真的饥饿,过去张开大口撕扯烤肉时可不觉得酸涩的黑面包怎么样,现在这黑黢黢的东西竟是美味。其实他没注意到的是,作为一只肥硕的“象海豹”,他的身材已经在坍缩,过去的两个月都是糟糕的奇遇,真是吃也不好睡也凑合,富有的商人在颠沛流离。
蓝狐猛地拍打一番胸口把噎着的面包顺下去,又问:“你似乎很高兴?”
“很快我们就要经过不莱梅,那可是远大于汉堡的城市。啊!我可要去修道院瞧一瞧。约瑟夫……埃斯基尔看向蓝狐,“等我未来完成了罗斯的旅行,大概就是来不莱梅任职。海泽比的修道院已经毁了,复建它太耗费我的心血。我随时都可去不莱梅任职,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是吗?不莱梅的商业情况如何?”
“就知道你会怎么问。”埃斯基尔淡淡一笑,最后撂下一句:“我是修行者,从不关心商业。”
问了等于白问,蓝狐盘算一下,还是趁机去不莱梅的集市瞧一瞧。
次日,三船继续。
一行人的小型船队终于进入了小海湾,至此所有人必须开始全程划桨,即便枯水期的威悉河流速比易北河更慢。
划桨又是整整的白天,直到傍晚时分船队终于抵达不莱梅。
按照常理伯爵罗伯特可以大摇大摆地面见本地的贵族,唯有这次就算了,他实在不想太耽搁时间。
高达的木墙包裹着这一滨河城市,河边的木码头停泊少量船只,这一瞥给蓝狐的第一印象是该城的商业气氛并不浓。他很费解,尤其以他的观念来看不莱梅因为缺乏船只就不可能是很好的商业城市。
船只就停在码头,因为他们的公开身份是教士以及随从,巡逻的士兵照例收取一点看管船只和马匹的费用后就不再多问。
埃斯基尔亦是低调,没有暴露自己尊贵的身份,就带队堂而皇之地进城了。
他们赶在封闭城门前入城,最后大门封闭,宵禁也将开始。
走在不莱梅的曲折且狭窄的土路街巷里,蓝狐嗅到了阵阵臭气。昏黄的夕阳照得世界一片橘红,整个人也变得慵懒。前面出现一些土疙瘩,定睛一看竟是马粪。
他还没骂上两军,随行的法兰克士兵已经在骂了。
人畜粪便就是往街道里仍,没有人管理街巷卫生,甚至连卫生管理的概念也没有。大家的理念颇为固执且单纯,所谓粪便干燥了就是粪土,那本就是一种土,和别的土没啥本质区别,扔到街道上终究变成坚硬的路。
伯爵罗伯特和他的侍从将护身的剑藏在袍子里,没有人敢检查教士的佣人,且队伍里三名教士来自汉堡就更没人问了。
经过了城市广场,一座恢弘的木教堂出现众人面前。
看到教堂的磅礴英姿,埃斯基尔高兴得就像是回到了家!
“我们今晚就住这儿?”蓝狐问。
“正是!啊!这是我的教堂啊!”
单纯就建筑的规模,坐落于不莱梅的圣彼得大教堂虽是纯粹木质建筑,它的确是巨型木建筑。蓝狐在这方面的评价的公平的,这座教堂的确是这辈子见过得最大的建筑,罗斯公国的宫殿都不如它庞大。
蓝狐感慨万千,汉堡伯爵罗伯特也是一样的。伯爵不停胸口划着十字,望着教堂木尖塔张着下班感叹。
埃斯基尔兴奋道:“走,我的孩子们。你们把行李放在隔间后,今晚就住在这里。”
“就只住一晚。”伯爵回过神强调。
“不至于。我们可以逗留一天,你们也好休整一番。”
“还是尽快赶路。我这次瞒着不莱梅伯爵,如果被他认出了……”
“会如何?”
“定是拉我去喝酒、去打猎,我若是不领情他就会愤怒。你知道的,我妻子的姐姐,可是不莱梅伯爵的妻子……”
“不行。”埃斯基尔摇摇头,“我已经在不莱梅,教堂的事务我要管理一下。你也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我将任职这里。”
埃斯基尔的确有一个“santa”的头衔,此乃罗马教宗表彰其在极北之地的传播信仰之贡献所赐,另外也需要这位最重要的传教士有一个很高的头衔,从而加强对当地新信中的说服力。
当踏入教堂的第一刻,他就说明又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伟大的人物莅临圣彼得大教堂!圣埃斯基尔就是临时的主教!
既然圣人执意逗留,伯爵罗伯特一伙儿就待在教堂的房舍里歇着。
次日清晨,禁闭的城门被打开,各路贩夫走卒开始进城。
蓝狐睡得虽是昏沉,也为清晨时分户外的嘈杂所扰醒。
是集市吗?一座露天的广场的确适合做集市。
此刻自己的正式身份是教士,按照规定就不该贪睡。所有的教士无论等级,皆在圣埃斯基尔的带领下搞了一出大清早的集体餐前礼拜。偌大的餐厅里至少坐了一百名年龄不一的教士,他们清一色穿着黑袍正襟危坐,异口同声念着相同的祈祷词,纪律性之强让蓝狐想到了军队。
这一刻他无法不对埃斯基尔刮目相看,在丹麦和罗斯,这个老家伙简直是软弱的老头,在法兰克的不莱梅则是一呼百应的大人物。
为了吃到饭,祷告之事蓝狐无奈要跟着做。不只是他,只见连微服的汉堡伯爵也和他的伙计们坐在角落里,忍着尴尬和一大群教士祈祷。
饭毕,无聊的祈祷可算告一段落,塞了一肚子黑面包的蓝狐向到广场集市瞧一瞧。
正巧伯爵也要派手下采购点物资以备旅途之用。
他们当然不会组成一个参观队伍,蓝狐这番换了一身行头。黑袍太过扎眼,他就按照埃斯基尔的要求换上苦行僧的行头,就仿佛以为云游的修士,只是挺起的肚子显得他整个人很怪异。
他可以进入市场瞧一瞧,埃斯基尔虽是许可,也派出了两名本地教士陪同,他就是害怕巡逻官看到这样一位怪异的苦行僧当做刻意人士先行逮捕。
三名教士两真一伪,他们都是苦行僧打扮,尤其是尖顶褐色套头衫,打折绑腿的小腿,以及一条粗布腰带彰显自己的身份。
一位北方的肥胖的教士能跟着圣埃斯基尔旅行定然不一般?年轻的教士一开始是拘谨的,思想上还有些鄙夷这个胖子。
七大罪,暴食其罪之一也。此人定是暴食成癖才吃成这样的肥胖,为何圣者还重视他?
随着蓝狐流利的拉丁语询问,两位教士愣在当场,轻蔑的态度荡然无存。合着这位胖子教士比主教还会说拉丁语?难怪圣者会宽恕此人的暴食之罪。
蓝狐除了不能离开城市,实则可以在城里随意走动的。
他的首要身份是教士,其次是罗斯公国使者,再次是商人,最终他也是罗斯公国派遣细作。蓝狐在丹麦海泽比时一个工作就是调查当起政治格局,如今意外进入法兰克腹地,搜集政经情报可是义务。
当他还没进入不莱梅城市的时候,就对码头品头论足,仔细观察周遭的浅滩和森林,同时对着一路的航行做一个预估。他在盘算这样一件事,倘若王公的舰队突然杀到,倘若是一千人的队伍当把何地作为登陆场。倘若王公决定攻城劫掠,城墙的哪里是薄弱点,
蓝狐肚子很肥脸很大,脑袋里面可是智慧和胆量并非卤煮火烧。
他在很混乱的市场审视贩夫走卒兜售的商品,看起来主要就是麦子、蔬菜和渔获。和吃饭相关的货物永远是大宗的,这不足为奇。
除此外木质工具、陶器、成捆的羊毛、纺织好的麻布也属于大宗商品。
类似是商品,在罗斯公国各地的集市大抵也是常见的,彼此倒也有很大的不同。
不莱梅的广场集市,羊毛属于大宗商品,然此物在罗斯的集市属于罕见物。不过罗斯公国最为大宗的皮革和相应皮革制品可谓极大宗,偏偏皮革制品在不莱梅颇为罕见。
这背后必有隐情,作为商人蓝狐自觉当调查一番,可惜时间有限呐!
他在贩售羊毛的摊位前驻足,这里有多达八个摊贩都在贩售羊毛,只要看上一会儿就能手指数得多达十名戴着头巾的妇女来买羊毛。成团的羊毛甚至没有脱脂处理,其上还夹杂着一些树叶碎屑,显然就是羊身上割下不久的。
虽然罗斯人长久以来不能养绵羊,而今情况发生了巨变,逐渐罗斯公国能自己出产羊毛。可这不意味着出身于瑞典王国昂格拉斯部族(公爵领)的蓝狐没见过绵羊。
蓝狐知道羊毛是春季割一次,秋季割一次,现在这些羊毛定是秋季割掉的。
虽仅有八个摊贩,他们手握的羊毛看起来都能压断手对车的轮子,羊毛紧密地堆在一起,高度是过人的。妇女买毛是从毛堆拽出一大坨,以麻绳捆扎好后再称量付钱。
不莱梅的人口远超汉堡,三千人的人口搁在当下已经是法兰克北方大城市。倘若该地区遭遇动乱,极端情况会有附近三万名农民拖家带口涌入城市避难,汉堡的围墙包裹的区域实际可以容纳这么多人苟活一阵子。
因为不莱梅本就是当年萨克森人国家的一个军事据点,法兰克军队很早就征服这里并认真经营,日后对整个萨克森人国家的吞并战争,不莱梅正是一个出兵据点。
故而早在789年圣彼得大教堂就开始建立,不莱梅城也是同期开始扩建,扩建的目的就是为大军提供安全集结点,这座庞大城市广场的商业作用是次位的,第一作用可是军队校场,故而这里是少有的被平整后再夯打一边的土地。
不莱梅伯爵的采邑多,领地内人口更多,等于说生产力更高,且毗邻着弗兰德斯地区。
弗兰德斯牧民会将割下的羊毛卖与收购商,商人走陆路运到不莱梅的集市。
这个时代,弗兰德斯(荷兰)是法兰克的羊毛主产区,弗兰德斯多是红头发的弗里斯兰人,他们也是被查理曼所征服,而今普遍靠着饲养绵羊还能除种地外额外捞上一笔。
法兰克境内存在一条羊毛贸易线,蓝狐现在看到的只是最先的一批羊毛经销商,只要他可以逗留,还可以统计到更多的羊毛商人。不莱梅就是贸易线上的第一座大型城市,商人的船只沿着威悉河逆行还能抵达明登(意味中部高地之城)这一渡口城市,继续南下沿着威悉河支流,再走陆路,来自弗兰德斯的羊毛可以运抵阿勒曼尼公爵领的法兰克福。
只是现在阿勒曼尼的法理权在洛泰尔王子首领,实际确是路德维希王子派人牢牢把控,并不惜和兄长刀兵相向也要守住。
可蓝狐的了解非常有限,对于庞大的法兰克严重缺乏概念,只是这里的羊毛交易量深深震撼了他。
他的“视察”可不仅如此,整个集市要好好看看,罢了还要沿着城市的围墙转上一圈,寻找薄弱处,将情报记在脑子里。
他也自有一套说辞说服随从教士带路:“也许不莱梅有穷困的乞讨者,他们总会藏在小巷里。我要找到他们给予祝福……”
这话说得蓝狐自己都肉麻,搞的自己真成了迂腐的牧师,恰话语是拉丁语所言,勉强听懂的两名小教士已经为教士约瑟夫蓝狐的仁慈感动得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