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们从东宫出来后,一个个都面容凝重。
因为刚才太子提到的这些问题,都确实存在的,但是这些问题就算是他们这些宰相也觉得不好解决。
牵涉太广。
长孙无忌回到中书省后,立马找来中书侍郎褚遂良和中书舍人来济等几人,这都是中书省内长孙无忌的自己人。
“你们说监国太子说这些是何意?”
来济是秦琅的义兄弟,走科举入仕,是科举的状元郎,做过秘书省校书郎,又做了政事堂枢机郎,后来随秦琅南巡,留在通海任职数年,再回朝做中书舍人,本身才能出众,又有秦琅这样的强力后台。
如今秦琅虽不在,但长孙无忌也完全把来济当成自己人的。
来济道,“我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殿下借辽东移民的问题,突然指出户籍管理和人口流失这事,我觉得不在于移民辽东这事本身,而应当是指向其它。”
其它是什么,长孙无忌大聪明一语会意。
这个其它,当然是那些在把人口流出去的贵族勋戚豪强大贾们,甚至专指那些在海外建立商屯、矿山等产业的人。
“太子说淘金采矿遍地种植,这倒让我想到近来总听到的一个传闻了,金银岛的传说你们听过没?”长孙无忌问。
来济、褚遂良都点头。
洛阳也到处传说着金银岛一夜暴富的故事,听说洛阳都有好多人赶去岭南出海淘金,都幻想着一夜暴富。
“太保坚辞官职,说要回封地陪公主和修史著书,可怎么却跑到南海去淘金挖矿,还搞这么大动静?”长孙皱眉。
秦琅是他的儿女亲家,他两个女儿嫁入秦家,一个嫁给了秦琅做媵,一个给齐国公秦珣为妻,所以长孙和秦家的关系,那是一荣俱荣的。
“莫非太子对秦太保有什么意见?”
“不太可能是冲着魏公去的,毕竟魏公又不在朝,如今只遥领了个镇南大都督的衔而已,不问朝廷事务啊。”褚遂良不解。
“可太子总不会无缘无故的突然提起这事?”
长孙很疑惑,太子承乾这几年越来越沉稳大气,有时长孙无忌都觉得看不透他了。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鲁莽的太子,所以绝不会胡乱行事的。
“也许太子只是说起移民辽东之事,顺便提到这个?”
“不可能。”长孙无忌和来济齐声说道。
“算了,想不明白就暂且放下,登善你先前说的刘洎一事,咱们再商议商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须得见功。”
来济有些犹豫,“既然褚公手中有刘洎犯罪的证据,那据实弹劾便是,是非自有圣人决断啊。”
长孙却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要置其于死地,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这是得牢记的。”
他想借机把刘洎彻底打翻在地,最好是能够将他处死,这样一来,就能断绝刘洎进一步成为侍中的可能,当然最重要的还在于,刘洎原是支持魏王的,而且他曾是得魏征举荐之人,并且与房玄龄关系不错。
如今再回朝中,刘洎与房玄龄明显是结成同盟的,这对于一心想要把房玄龄打翻的长孙无忌来说,刘洎留不得。
房玄龄行事滴水不漏,十分稳重,找不出什么漏洞,但既然刘洎露出了破绽,当然不能放过了。
最后一番商量,决定由深得皇帝信任的褚遂良去面见皇帝,当面密告让洎之罪。
上阳宫。
李世民自郊外回到上阳宫中,褚遂良请见。
褚遂良先是向皇帝献上了一副王羲之的真迹,讨的皇帝开心,李世民最崇王羲之,是他的超级粉丝,只要是王的真迹,他都想得到收藏之。
趁着皇帝开心,褚遂良开始诬告刘洎。
他说当初皇帝亲征辽东,班师时背生疽疮,暂驻天津。刘洎奉太子之命,先一步赶去拜见天子,回后来告诉大臣们,说圣人患有痈疽,病情严重,但不用忧虑,假如万一,只需遵循霍光、伊尹的故事,辅政监国太子,诛杀那些有二心的大臣,便可以了。
这话一出,李世民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为何呢,因为霍光、伊尹是什么人?都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权臣啊。
再一个,他当时生疽病重,刘洎先来看过他后回报太子和留守大臣们,结果不为他的龙体担忧,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是何意?
还说不用担忧?这是巴不得他早点死?
再者,刘洎只是黄门侍郎,虽说也是留守大臣里的重要成员,可留守大臣里还有马周这样的宰相在呢。
皇帝又想到了他出征前跟刘洎曾经过的一番对话来。
当时李世民临行前,特意分别召见了留守辅佐太子的高士廉、马周、刘洎等人,他见刘洎时曾嘱咐他,说我如今带兵远征,你要好好辅佐太子,国家的安危都寄于你们几人身上。
结果刘洎当时的回答是,陛下不必忧虑,大臣有罪,我当立即予以诛罚。
反正那意思就是皇上你尽管放心去辽东打高句丽,我在后方辅佐太子留守,若是朝中有人敢乱来,我绝不客气。
本意也是让皇帝放心,毕竟前朝杨广当初亲征高句丽,结果礼部尚书杨玄感在后方做乱造反,导致征辽功亏一篑。如果朝中敢有人作乱,他第一时间帮皇帝灭掉他。
这话听在李世民的耳中却觉得不太舒适,因为刘洎并不是留守的宰相,留守大臣里有侍中马周、有知门下省事魏征、有右仆射高士廉等几位呢,真要后方有什么事,也应当是这几位拿主意,刘洎负责辅佐就好了。
李世民特意召见他,也是因为刘洎之前做过尚书右丞,表现出很强的行政能力,他做御史时,也是刚正不阿,又曾在东宫做过太子属宫,所以特意让他帮忙盯着点。
谁知道他却说这样的话,当时李世民还特意告诫他,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你这性情疏阔刚直,应当慎重行事。
本来这事告诫过也就算了,可如今褚遂良再翻出这么件事来。
说刘洎之前代太子去看望他,结果回来后跟大臣们说出那么番话来,李世民一下子就信了,因为刘洎曾当他面说过谁敢乱来,我立即予以诛罚的话。而现在褚遂良说他说万一皇帝没了,不必担忧,到时学霍光、伊尹那样辅佐太子继位,谁敢不从,直接就杀了。
这前后两番话确实就是刘洎风格啊。
最要命的还在于,褚遂良不又暗示皇帝,说当时魏征、李大亮、陈叔达等许多宰相、元老病逝,皇帝又突然重病,右仆射高士廉在洛阳,左仆射房玄龄还在长安,朝中人心慌慌,而刘洎却公然说这样的话,甚至私下派人去联系在长安的房玄龄·······
所以这霍光、伊尹是谁?
刘洎和房玄龄嘛。
更重要的是,万一皇帝真的驾崩于天津,那刘洎会扶太子承乾登基吗?还是说要扶他之前就支持的魏王泰继位?
霍光是西汉权臣,当初汉武帝命他为顾命辅政大臣,霍光与另三位大臣辅佐汉昭帝继位,后来他却把另三位辅政大臣都排挤打压下去。汉昭帝死后,无子,霍光迎汉武帝孙昌邑王刘贺为帝,结果仅二十七天后,却又将他废黜,另立了汉武帝曾孙刘病已继位为汉宣帝。
刘洎前面说效仿伊尹、霍光,然后霍光后来拥刘贺又废刘贺,这事在李世民眼中,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褚遂良又说刘洎回来后见太子和马周时说的是疾势如此,圣躬可忧,说皇帝病情严重,十分危险了。
然后他转头跟其它大臣们却说,朝廷大事不足忧虑,只要依循伊尹、霍光的故事,辅佐年幼的太子,诛杀有二心的大臣,便可以了。
李世民之前因为刘洎支持魏王,曾经将他贬谪在外,但后来还是召他回朝,又授要职,也是觉得刘洎这人为了刚直,且确实能力出众,敲打了一番,魏王也就藩后,过去的事也就算了。
可谁知现在出现这等事,李世民也不由的猜忌起来了。
刘洎出言无礼还只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真如褚遂良暗示的那样,有霍光那样废立之心?
这等事情,可绝非小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当天,李世民便马上召见了马周进见,亲自询问当时刘洎回来后对他和太子说过的话,而马周证实,刘洎当时确实说的是疾势如此,圣躬可忧。
然后皇帝又问,刘洎后来是不是跟其它大臣说过朝廷大事不足忧虑,只需依循霍光、伊尹故事、辅佐太子、诛杀二心大臣便可以了?
马周如实说自己不曾亲耳听过这话。
然后新任兵部侍郎韩瑗出来做证,说当时他亲口听到了刘洎说这话,同时听到的还有中书舍人柳奭等数人。
皇帝皆传唤,数人皆证实。
李世民一张脸紫胀,召来了许洛仁。
“你立即去一趟黄门侍郎刘洎宅第,将其抓入百骑司诏狱,赐毒酒令其自尽!”
“速去!”
李世民一刻也不想再留此人了,既然数位大臣都证实了褚遂良的话,那就充分证明刘洎逆乱罪名。
许洛仁是皇帝心腹,统领百骑司,得旨便立马赶到刘洎府中,将毫不知情的刘洎从书房中带走,拉到百骑司设立的监狱后,直接就给了他一壶毒酒。
刘洎都懵了。
“请许公拿纸笔来,我要给圣人上奏。”
许洛仁却只是摇了摇头,“请刘公抓紧时间上路,这事拖的越久,对你的家族就越不利。”
言下之意,若是刘洎现在喝下毒酒,那么不会追究刘洎家族太多。
刘洎搞不明白,可许洛仁却只是催促他自尽。
“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许洛仁挥退左右,对他缓缓道,“太子派刘公去面圣,圣人龙体情况那是朝廷机密,你应当保守机密,只告诉太子与留守宰相,可你却到处传扬,说圣躬危疾,岂不是居心叵测,更何况你居然还想做伊尹霍光,谁给你的权力?更别说,你还做了更过份的事情了。”
“我·······”
“好了,我不会听的,听了也不会透露一个字出去,更不会给你什么纸笔,你赶紧喝,莫要最后弄的难看。”
许洛仁指了指手里的剑,这是皇帝赐下的宝剑。
若是刘洎不肯饮毒酒自尽,那许洛仁就用这把御剑砍下刘洎的人头。
“这杯毒酒,可是圣人对你最大的仁慈了,还给你保留全尸!”
刘洎望着许洛仁,良久,长叹一声,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酒杯,最后猛的一仰头,把毒酒钦下。
不过片刻,刘洎倒倒地身亡,七窍流血。
许洛仁看了看这位差一步就是宰相的黄门侍郎,只能摇了摇头。
“圣人提醒过你的,慎言慎行,可你自己不珍惜啊。”
等了会,确认刘洎已经死了后,许洛仁才叫来人,把刘洎尸体收敛起来,然后自己回去覆命了。
皇帝面无表情的听完复命,只是嗯了一句。
“刘家如何处置?”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最后才道,“将刘洎兄弟子侄尽皆除籍为民,长流岭南。”
最后皇帝还是留了些情了,只令刘洎自尽,并没有再过多牵连刘氏家族,其家族迁往岭南居住,算是格外开恩。
“崔敦礼升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转黄门侍郎,张亮迁工部尚书,司空房玄龄加太子太傅,转知门下省事。”
“马周转中书令,长孙无忌检校中书令兼尚书左仆射。”
“李绩加太子詹事、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皇帝沉默了一天后,召太子与重臣议事,然后做出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黄门侍郎刘洎赐自尽,死的突然,众臣震惊,但皇帝却没过多解释,只说他谋逆。
然后左仆射房玄龄转到门下省,却不是任侍中,而是以知门下省事这样的头衔过去的。
中书令长孙无忌变成了检校中书令兼左仆射,高士廉是右仆射不变,不再兼任吏部尚书。
侍中马周转为中书令兼吏部尚书。
中书侍郎褚遂良转为黄门侍郎。
尚书崔敦礼升为中书侍郎,李绩为太子詹事加兵部尚书。
宰相班子大调整,以马周为中书令,成为新的百官之首,长孙无忌和高士廉这对甥舅分任左右仆射,房玄龄终于调离尚书省,代马周知门下省事。
崔敦礼、褚遂良、李绩并为政事堂宰相。
新的政事堂宰相班子七人。
内侍宣读完诏书,众大臣们都云里雾里的的,房玄龄长孙无忌等表面淡定,却也各有所思。
皇帝先杀了刘洎,然后又大调整宰相班子,这里面自然是大有深意的。
房玄龄心中大骇,第一个拜领旨意,长孙无忌则很意外,既然杀掉了刘洎,也敲打了房玄龄,怎么自己也被牵连丢掉了中书令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