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祁连山上雪皑皑。
四月二十三,本是大地回春,牲畜忙着产崽的季节,可是此时的西海,却是一片混乱。伏允一路向西而逃,沿途烧掉那些长的正嫩绿的草,秋冬枯死的干草被火引燃,化做燎原烈火,把那些刚长出来的嫩绿小草也全都烧为灰烬。
牧人们被迫驱赶着牛羊,带着妻儿父母仓惶西逃。
伏允的传令骑兵飞驰在青海湖的北岸大地,向沿途所有的吐谷浑牧民传令,立即撤退,带上一切撤离,向西撤,并要求他们将带不走的物资全都烧掉,甚至是把草都给烧了。
刚产下的幼崽,直接杀死,扔入河里。
伏允的传令骑兵,向所遇到的牧人们描述着一个可怕的景象,东边,唐人带着吐谷浑的叛徒党项人正在杀过来,他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高过车轮的吐谷浑国男子都会被杀死,比车轮矮且会走的孩子留下来,被贩往东土为奴,那些还不会爬的孩子会被直接摔死,有的唐兵甚至用这些年幼的孩子烤了吃肉。
而唐军主帅秦三郎,是个杀人魔王,最喜欢吃幼儿的心肝,活活的挖出心肝来用羊尾油煎着吃,撒上胡椒粉和孜然。他每天都要吃十副心肝,还喜欢吃人脑,直接挖开头骨,用芦管吸食活人脑······
草原辽阔,可消息闭塞。
对于许多牧民来说,平时除了自己的家族部落外,百里外都不会接触到其它人,成年男子们也许还会去打仗劫掠外出见见世面,可妇人孩子们,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部落。
就算是那些年迈而幸运活下来的老人,有些出征过多次,但其实他们见识也非常有限,就算有人去过凉州去过兰州鄯州岷州,但也很难真正接触和了解过中原。
伏允传令兵的话,他们深信不疑。
封闭堵塞落兵,既让这些牧民们有时很纯朴直率,但也是愚昧野蛮的,这些牧民们觉得伏允大汗肯定不会骗他们,因为有些曾经出征过的牧民,当他们去打仗的时候,攻入敌人的领地时,也经常干些烧杀抢掠的事情。
甚至会有屠城屠村,有时在无聊的侵略中,也会以射杀那些汉人为乐趣,甚至比赛打赌等,所以他们觉得汉人肯定也会这样,甚至比他们更狠,因为东边的唐国更强大,那他们一定更狠。
威吓恐惧,有时往往比真相更管用。
伏允只用简单的唐人威吓,便让沿途的牧民们纷纷的逃亡。
为了不让那些恶魔获得补给,牧民们把跟不上队伍的牲畜幼崽全都杀了,把一些老迈的牲畜也都宰着,剥皮削肉带走。
骑上马,往骆驼身上装上帐篷家什,驱赶着牛羊,一路向西。
越来越多的牧民们汇聚起来。
曼头山。
这里是吐谷浑名王家族之一,高宁王的封地。
高宁王当代家主,乙弗阿豹,人如其名,长的犹如一只钻山豹,豹头环眼,雄壮威武。
一名身穿儒袍的文士骑马过来,“大王。”
阿豹忧心忡忡,“还有多少人马没过来?”
“起码还有三之一。”文士回答,“唐骑随时会到,我们等不了了,先撤。”
阿豹摇头,“人马是我们部落的根基,没有人口就没有地盘,也就没了部落。我乙弗部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就是人丁越来越少,牲畜越来越少,我要是把那些人马都抛弃了,那以后乙弗部只会越加难以翻身了。”
“我们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文士劝谏。
但阿豹听不进去,他虽是吐谷浑名王,可实际上却跟可汗伏允不是一族人。伏允是慕容鲜卑人,十六国时,从辽东燕国迁来的,因为是慕容鲜卑部庶支迁出,来到西北青海,故此曾一直被更早到北的乙弗部称为阿柴虏。
乙弗部也是鲜卑人,但他们是鲜卑乙弗部的一支。
在五胡十六国那个动乱时代,他们比吐谷浑更早迁到了西北。后来吐谷浑到来,吐谷浑、吐廷、叶延,祖孙三代,在青海湖立足,不但打服了许多羌人部落,还把更早来这的乙弗等几个鲜卑部落击败吞并。
乙弗部从此随着吐谷浑家族征战,三百年的时间,让他们几乎融入了吐谷浑王族,成为了吐谷浑十三名王家族之一,在夸吕统治的吐谷浑国最强盛时代,乙弗部也以人们的能征善战而成为吐谷浑最能打的名王家族,并曾经为吐谷浑夺取河西,控制河湟谷地。
那也是乙弗部最风光的时候,夸吕大汗甚至直接把如今的鄯州廓州洮州等地分封给了乙弗家族为封地。
只是吐谷浑的这般扩张,触碰到了北魏的核心利益,北魏几次大军征讨,最终数败吐谷浑,夺回了河西以及河湟谷地。
乙弗部也损失惨重,尤其是北魏上党王长孙观后来一路追击到了此地曼头山,乙弗与长孙的北魏军在此决战,乙弗拼尽全力,但最后依然是长孙观惨胜,乙弗从此百年都没恢复过来。
河西走廊,陇右河湟坐地这些沃土,他们从此没能再重返。
乙弗部百年来以曼头山为家族大本营,就是要告诫子孙,知耻而后勇,盼有朝一日能够重复家族部落荣光。
阿豹是个有雄心也有本事的乙弗当代家主,他袭封高宁王,继承部落后,积极努力,一面训练部落战士,一边还打造出了一支部落商队,去与东方的王朝边市贸易,他甚至还大力招揽一些中原的落魄书生,或是战乱逃人。
隋季时,阿豹就招揽了许多陇右河西的士人儒生,并重用他们担任了自己部落的职事,授权他们为自己管理部落,还趁机招了不少汉地百姓,重金请来不少工匠。在他的努力下,乙弗部这些年算是实力恢复不少。
之前的陇右之战,阿豹没出兵。
伏允遇袭兵败,他也没参与。
现在伏允从他的领地经过逃跑,要烧他的草,要他带部落撤离,阿豹很犹豫。
多年的辛苦,若是这般撤退,那将会让部落元气大伤。
更重要的是,阿豹经营多年,自认为如今部落也是兵强马壮,战士们勇武敢战,还有许多儒生文士出谋划策,他部落的武器装备精良,战马雄骏。
他心里想要一战。
蠢蠢欲动。
他想要一场胜利,一场巨大的胜利,来重振乙弗家族。
“可以不跑吗?”
中年文士姓李,是隋末从河西逃来的,他曾是西凉王李轨的兄弟,对于李唐深怀恨意。当年李渊为稳固关内,先是假意跟李轨称兄道弟,然后约他夹击陇右的西秦霸王薛举。
可当薛举败亡后,李渊便立即反目,约吐谷浑夹击李轨。
最后还暗里勾结河西豪族安氏,拉拢河西豪强士族们,最后叛乱把李轨家族掀翻了。
李轼是李轨的堂兄弟,家族倾覆,被迫流亡吐谷浑,后来遇到了阿豹,一心辅佐,只为向李家复仇。
李轼比任何人都希望击败唐军,可面对着阿豹的询问,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唐骑兵锋正锐,可汗都已经两败而逃,现在人心惶惶,而唐军却挟新胜之势,如雪海啸,不可逆也。我们不妨暂退,待其锋芒过后,再予反击。诱敌深入,然后绞杀。”
阿豹却捋着钢针般的短须,眯起眼睛来。
“这是曼头山,一百六十年前,魏主拓跋弘遣征西大将军上党王长孙观来攻,与我吐谷浑战于此曼头山,我乙弗部与魏军血战七天七夜不退,国王拾寅迟迟不到,那一战我乙弗部战死两万子弟······”
“这笔血债记了一百六十年了,每代乙弗部族长继承家业的时候,都会被郑重的告之这笔帐,他们都希望将来有子孙能够收回这笔血债,能够以中土王朝将士之人头筑起京观,以他们的血浇灌这片草场,以此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让他们能够安息。”
“太久了,一代又一代,一百六十年了。我怕再这样等下去,再也没有机会了。”阿豹说着翻起眼皮,目露精光。
“李兄,帮我,我不想撤,我要在这里迎战唐军,要跟他们算这笔一百六十年的血债。”他越说越激动,“若是能在此击败轻狂的唐军,那么我们可以趁势反击,杀回陇右,夺取鄯州河湟之地,在那里牧马放羊,有那样肥沃的谷地,我乙弗部能迅速的恢复壮大起来。”
李轼想了想,“大王,来的是秦三郎,整整两万骑,大宁王慕容顺也已经归附他麾下,率万骑随征。”
“大宁王?慕容顺在中原做汉家狗时间太长了,骨头都早软掉了,唐人一来,他就马上跪下了。况且,他那个娘本就是汉人,慕容顺根本算不得正宗的吐谷浑人和鲜卑人。”阿豹对慕容顺非常不屑,“他来了,正好连他一块收拾。”
“大汗在库山凭险而守,十万人马,依然一战而溃,大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