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飞天舞姬手足缠着绫罗彩带正在翩翩起舞,一位不起眼的禁军护卫自门口匆匆走入殿中,穿过人群,行至距离陛下不远处的御前薛女官道了几句。
鲜少露出什么情绪的御前薛女官脸色微变,而后迅速跨上台阶行至陛下身侧小声说了几句。
便是殿内的歌舞再好看,都有一些官员自始至终都注意着陛下的动静,更遑论先前还发生了乌孙人的那一幕,所以,此时薛女官的举动顿时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这一看,心里便是一记咯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能叫薛女官露出这样的表情。
陛下脸上的神色隐在垂帘之后,是以一时无法看的真切,便在不少殿内官员暗暗的观察中,陛下额前的垂帘晃了晃,她缓缓起身随着薛女官的步伐走入了连通殿外的侧殿。
陛下此举显然是不欲惊动任何人的,然而身为天子,便是再低调都有无数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她的身上,就在陛下走入侧殿的瞬间,殿内顷刻间响起一阵细碎的嘈杂声。
甄仕远和徐和修显然也是这嘈杂声的贡献者之一。
“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徐和修小声道。
甄仕远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甄大人和他一直都在殿里,会知道才怪了,他想问的是甄大人怎么看此事以及有没有猜测云云的。
只是还不等他出声抱怨,甄仕远便再一次开口了,这一次一开口便将他吓了一大跳。
“我虽然不知道,不过……她也不在。”甄仕远说着,本能的往左右看了看。
她?哪个她?徐和修正想问下去,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看了眼身侧,看到空空如也的蒲团时,眉心一跳,一句“糟了”脱口而出。
她不在!他就说方才怎么总觉得似是少了什么一般,当真是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她自从先前出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她不在。
话说,她不在和薛女官脸色微变、陛下离开该不会当真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徐和修向甄仕远望去,在甄仕远脸上看到同样精彩纷呈的表情时不由一滞。
“我道她在大理寺能走到哪儿,案子跟到哪儿,没想到进了皇城,便是真龙天子之气都压不住。”甄仕远叹了一声,无奈的扶了扶额,“这还真是……”
他都怀疑是不是张天师当真借助阴阳司天师的身份暗中使了什么办法,叫她如此手头案子不断了。照这样的办案速度下去,一年升迁一次,怕到时候他这个上峰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
甄仕远和徐和修的嘀咕乔苒并不知道,她此时正和周世林呆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小声议论着。
“方才禁军已经去请陛下了,”周世林说道,“你看到了吗?”
女孩子“嗯”了一声,道:“看到了。”
她又不是瞎子,又怎会看不到?
“那一会儿陛下来了,我们怎么说?”周世林想了想,问她。
老实说他还是有些紧张的,今日得亏她,总算让他周世林此生头一回在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上引起陛下的注意了。
“我看陛下未必会管我们。”女孩子倒是想也不想的便泼了他一盆冷水,而后摊手道,“我们什么都不消做,真正想着该如何应对陛下的应该是大殿下!”
就算陛下是个慈母,可看到大殿下如此作弄自己的身体,而且理由还是如此可笑时,一定会大发雷霆的;而若陛下不是慈母,是个英明的君主,大殿下如此任性妄为,一定少不了陛下的问责。总之,这件事同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关系,看戏就好了。
周世林闻言蹙了蹙眉,似乎是想说什么,只是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身旁的女孩子道了一声“嘘,别说话,陛下过来了!”
周世林本能的身形一僵,连忙瞥了眼一旁的女孩子,有样学样的站好,垂下脑袋,就看到陛下向这里大步走近,而后脚一跨,脚步停也未停的迈了过去。
周世林:……当真是被无视了。不过被陛下无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反正这天底下被陛下无视的人多得是,不缺他一个,身旁这个不也是吗?
待到陛下走过,身旁那个迅速抬起头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周世林,道:“大督护,赶紧跟上,不趁着这时候进去就看不到热闹了。”
先前陛下没有过来,这里里外外最大的主子就是大殿下了,而负责诊治大殿下的原小姐一声令下,除了她与大殿下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轰了出来,更别提诸如周世林与她这种想看热闹的了。
眼下陛下一来,先前的命令自然就不作数了,此时不跟上,要他们在外头傻站着吹冷风不成?
厉害啊!周世林听她一提醒,双目顿时一亮,朝她竖了竖拇指便大步跟上了她,道:“你走,我跟着。”
陛下和大殿下的热闹可不是谁都能也都有胆量瞧的。事实证明他周世林便是看热闹也是不同凡响的,完全同外头那些只盯着家长里短瞧热闹的可不是一类人。
重新跟在陛下的身后走入殿内,此时的心境已与先前不同了,分明是多了几分不可同日而语的底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龙天子的庇佑!
原本没有准备跟上陛下的一众禁军眼看着跟在陛下身后的乔苒和周世林显然楞了一下,而后互相对视了一番,脚步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这种跟随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众。
如此身后跟着一众人走入殿内,不知是陛下太过忧心大殿下没有发现他们的跟随还是别的缘故,总之,陛下不说没有出声喝止了,连停下来眼神示意都没有一个。
陛下不说,他们便只做不知道。
于是乎,一群人就这般乌泱泱的闯入了殿内。
突然闯入殿内的众人显然也让殿内原本的几人吓了一跳,先前还挡在大殿下床前的屏风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原娇娇配符水已经撤去了,所以,此时殿内可谓一览无余。
半躺在床上,揪着原娇娇的衣袖眼泪汪汪的大殿下,咬着下唇一脸为难之色的原娇娇以及跪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水行。
这三人各异的举止让闯入殿内的众人吓了一跳,而后脸色变得无比精彩了起来。无他,委实是这三人脸上的神情太过精彩,精彩到光是想象都有无数种可能。
而这一幕更是让本就抱着看热闹心态闯入其内的周世林忍不住暗暗大呼过瘾:天家就是天家,就连这热闹看起来都比旁人要精彩得多。
即便面前有垂帘遮挡,可从陛下紧抿的双唇上还是能看得出陛下的心情不怎么好的。
“大殿下出事时为何殿内空无一人?”陛下显然没准备轻轻揭过此事,只一开口便直指重点。
虽然说这次的布局并不是针对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还是让周世林忍不住心里叫了一声好。他想着大概是因为这世间怕是谁都不喜欢被无故利用!而偏偏布局的是个孩子,更是大殿下,他又不能将大殿下抓来狠狠的揍……哦,不,是“教训”一顿。
几个跟在众人身后的宫人宫婢立时跪了下来,而后不住叩头,大呼“陛下饶命”。
陛下饶命?这求饶声倒是有些意思,乔苒心想。因着此前不管是从她相信的张解还是有过接触的那些宫人宫婢的反应来看,陛下都不似一个随意会取人性命的暴君,甚至其仁德之名在民间颇有传颂,这大殿下身边的宫人宫婢怎的一下跪喊的居然是这句话?
陛下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那些宫人宫婢,而是看向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大殿下,厉声道:“怎么回事?”
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连大殿下的名字都未唤,大殿下肉眼可见的浑身一抖,而后迅速低下了脑袋。
这幅如鹌鹑一样的模样看的乔苒忍不住蹙眉:这孩子的反应……作为皇子,陛下是不是没有教导好?
陛下没有说话,只看着大殿下,等着他的反应,在陛下凝视的目光之中,瑟瑟发抖的大殿下终于开口了:“我……我不知道,他们……他们说药翻了,来不及……来不及熬好,让我……我不要告诉原小姐。”
结结巴巴的解释了一句之后,大殿下立时低下了头,而此时原先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宫婢脸上立时浮现出了一股绝望之色,无力的垂下了脑袋。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这般接受的,有个宫婢惶惶之下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惊呼一声,连忙面对着大殿下不住的磕头,口中嚷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家中还有幼弟病母,不能没有奴婢啊!殿下饶命……”
一声一声的“殿下饶命”伴随着重重的叩头声,那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宫婢额头很快便渗出了血迹,她满面泪痕不住的朝着大殿下的方向叩着头。
大殿下看着这一幕,似乎有些不忍,颤了颤,慌忙移开眼神道:“陛下,我……他们素日里也没有做错什么,不如……不如这次就算了!”
陛下不为所动,只顿了片刻之后,她再次开口问大殿下:“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谁都一样。你且告诉朕,这件事不是他们的错难道还是你的错不成?”
听到这里,周世林偷偷向身旁的乔苒比了个口型,“问”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让大殿下帮着那些宫人宫婢求情,让他在宫中树立仁德之名吗?”
对他的猜测,女孩子给了他一个白眼。顿了顿之后,才比划着口型,“答”道:“我看不见得,陛下于治国之上就不是一个喜欢拖着顽疾不治的人,治国如此,对人对事更是如此。”
“所以,陛下一进门就问了事情的重点这可以预见,听命的宫人宫婢自然是不敢说的,陛下也知这一茬,便直接问了大殿下,可大殿下的回答却……诶,这种推却责任的回答显然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哦,对了,即便如此害怕,大殿下还是不忘护住原小姐,足可见他与原小姐感情深厚,不是这群宫人宫婢可以比的。”
“听”口型听到这里,周世林毫不客气给了她一个白眼:所以,那位原小姐同大殿下关系如此之好,她还当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呢!
“既然已经做了恶人准备牺牲这群宫人却又不算坏到底,还晓得为宫人求情,这倒不算错。只是陛下想要看到的不是他的求情,而是他作为一宫之主的担责。可惜,这位一宫之主要么是根本没有明白陛下的意思,这就是不够聪明了;要么便是理会了只想偷换重点,那就更不好了。因为如今的一宫之主,未来的一国之君是万万不可以是个偷懒耍滑的奸邪之辈的。所以大殿下的回答可以说是糟到一塌糊涂。”
而那厢,被陛下第二次问“不是他们的错难道还是你的错不成”的大殿下瑟缩了一下身子,连忙撇过头去,不敢去看那额头磕的血流如注的宫婢,低低道了声:“陛下说的是,他们做错了,是该罚。”
这话一出,本就不住磕头的宫婢眼里浮现出了一股颓然之色:她是才来大殿下这里不久,不甘就这么去死,可这不代表她不懂大殿下这句话里的意思。
跟大殿下争论是非么?她一个宫婢又怎争得过?
一直以看热闹心态自居的周世林看到这里,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此时再看那张煞白的小脸,忍不住暗自摇了摇头。
这位储君似乎一点都没有传到陛下的英明果决呢!
对大殿下的回答,陛下只冷哼了一声,道:“拖下去!”
禁军闻言立时领命上前,将那群宫人宫婢向外拖去。
便在此时,有人突然出声唤了声“陛下”
禁军拖拽宫人宫婢的动作一滞,同殿内众人一道看向出声的那个人——原小姐。
“陛下,”出声的原娇娇说着跪了下来,向陛下行了一礼之后,开口道,“先前臣女为大殿下诊治时,陛下曾允诺臣女可以提一件不会令陛下为难的事,臣女当时没有想到,眼下却突然想到了。”
陛下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你想要朕做什么?”
“多谢陛下!”原娇娇说着再次磕了个头而后才伸手指向那个被一同拖出殿外的宫婢,道:“臣女可否向陛下讨要一个人?”
被指到的宫婢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怔的连挣扎都忘记了。
倒是陛下回头看了眼那个宫婢,意外道:“你想要她?”
“是。”原娇娇应了一声,道,“求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