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德都说好的诗自然是不俗的。”
陈方垠捋了捋胡须,眼神中露出赞许之意。如果说他之前对谢慎的才情还有所怀疑,这一次可是真真切切的叹服了。
大明读书人几乎都会作诗,即便是命题诗沉吟一番也不难作出,可是作出‘门外野风开白莲’这样精妙的诗句就绝对非常人所能为了。
诗之风骨存于盛唐,明人虽也能作出不错的诗但比之唐人就要差上不少。
谢慎的这首诗竟然让陈方垠隐约看到了唐诗的风骨。
陈方垠自命是一个苛刻的人,此刻竟然丝毫严苛不起来。无形之中谢慎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这三首诗词作出的顺序很有讲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前两首境界类似,但诗比词的地位高故而放在了后面,至于最后的这首诗则是谢慎用来扣动大宗师心门的。
在这之前他已经对大宗师进行了深入的了解,从他搜集到的风评来看,大宗师是一个典型的正统文人。
文人固然恃才傲物,却也对才子惺惺相惜。你若是无才想要拜谒,他会弃你如敝履。但你若是腹有诗书,他却会主动和你结交。
别看如今谢慎和大宗师的地位相差百倍,但二人若真要看对了眼做个忘年交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宗师今年五十余岁,他年轻时文坛上风行的诗作多是台阁体。所谓台阁指的就是内阁和翰林院,也叫馆阁。台阁体雍容典雅,又得到了当时内阁“三杨”的推崇,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这种诗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空洞无物,毫无生气可言。其内容除了描写太平盛景,歌颂圣德外就没有点新鲜的东西。诗歌的本意是抒情言志而不是遵照着程朱理学拍马屁。时间久了,文坛诗坛便如一潭死水,很难再出佳作。
谢慎对于台阁体自然是很不满的,这是一种扼杀人天性的诗体,偏偏这种诗体自永乐至成化风靡了近百年,到了弘治朝仍没有完全完全消退。
大宗师陈方垠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对于台阁体的弊端肯定有着清醒的认识。文人一旦戴上了枷锁再想作出遗世独立的好诗便是绝无可能了。
台阁体有些像历史上的骈文,虽然看似华丽却是脱离现实,很难出现一两首震慑心魄的佳作。中唐韩愈柳宗元能够倡导古文运动反对华而不实的骈文。而从台阁体问世直到弘治初期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真正发声反对台阁体。在这一点上荼陵诗派的掌舵人李东阳也不能算一个榜样,其所作诗作仍难以跳出这个圈子。
唐诗毫无疑问是所有朝代诗作的顶峰。宋诗虽然瑰丽华锦,但却丢失了唐诗的神韵。相较之下,普遍被人定为野路子的元诗则与唐诗更近。明代台阁体则更像是走了宋诗的老路,这路还走的更偏了。所谓“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便是这个道理。
陈方垠知道台阁体的弊端却不敢发声,就在其众里寻他千百度时,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在陈方垠看来,“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这一句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于平淡之中见真情,颇有贺季真那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神韵。
陈方垠找寻了良久却未寻到的唐诗风骨竟然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发现,这让他又惊又喜,又羞又骄。
但他却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完全表露出来,这样不利于少年的成长。
年轻人自然是要多多捶打的,若是捧得太高没准会摔得更惨。
谢慎虽然没有等来大宗师的真切赞扬,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大宗师的心中留下了一个重要位置。这要得益于谢慎对于明代文人的了解。前世科班出身的谢慎,对于明代文人的心理状态还是很有一番见解的。
明代的文人实际上处于一种很挣扎的状态。一方面他们渴望像北宋时期的那些名士般挣脱名缰利锁,为苏东坡齿,为辛稼轩舌。但另一方面,巨大的现实利益又让他们不甘心放弃功名利禄,往往徘徊彷徨,最后才会生出台阁体这种有些畸形的诗体。
炮制出台阁体并不能解决什么,只会让这一代的名士更加彷徨,说白了就是怀疑人生。
套用范仲淹一句话便是“进亦忧,退亦忧”。
这是一个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时代,是士大夫滋生的乐土。就在这种莺歌燕舞的迷醉之中,谢慎用最简朴的语言写出了“门外野风开白莲”这样惊艳脱俗的诗句,简直就是振聋发聩。
大宗师陈方垠虽然一直在用台阁体麻痹自己,但当他再次听到复有唐诗风骨的诗句时心中仍会迸发出无限激情。
清新脱俗,言之有物这才是诗歌该有的功用!
可以说从一开始,谢慎便摸到了大宗师的这处软肋,并设下了一个心理陷阱。不懂心理学的陈方垠陈老大人自然不明白这是谢慎布好的局,一头扎了下去。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要想让大宗师彻底认可自己,谢慎便需要在他心底刻下自己的印记!
没过多久画舫便停靠在湖心岛的码头上,仍自沉浸在诗句之中的大宗师陈方垠是在陆渊陆按察副使的提醒下才意识到画舫已经靠岸。
两位大员先后下了画舫,谢慎也和王守文跟了下去。
此时紧靠土山的六角亭中,谢慎事先安排好的一众“演员”早已就位,就等着谢慎凳高相聚。
这其实也是一场豪赌。谢慎早先从陆府管家贵方那里打听到大宗师和陆按察副使对翠湖情有独钟。这次大宗师按临绍兴是必定会去见同年好友的,故而谢慎赌他们一定会去翠湖游赏!
在得到大宗师抵达陆府的确切消息后,他也第一时间叫谢丕前去通知一众“演员”。
此时应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