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羞成怒可不该是你的做派啊。”那抹幻影说,“你在动摇什么?你应该知道,凭你那把秉承天道之理的剑,在这样一个地狱的裂缝里也是无法发挥作用的。”
恼羞成怒吗?谢辙并不清楚,但也并不在意。妄语说了一连串的话,没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但谢辙想,自己可不是来和他辩论的,他的目的是除掉他。
“在看不到的地方作恶,不代表这事就没有发生;不被人看到的恶,也不意味着不存在。我知我无法看尽天下的恶,只是但凡让我知道了,我便不会置之不理。”
“那尽管这样想好了。那么,希望你能活着离开罢。”
那身影的轮廓扭曲起来,俨然一副濒临消融的模样。谢辙只一抬手,剑便脱离了他,朝着即将溃散的身形飞奔而去。但那并没有什么作用,直到它在谢辙眼里缩小成蓝色幕布上的一个小点儿,几近消失,它也没有穿透任何事物。他再一收手,剑又有意识般飞了回来。
周围的景色看不出一点破绽,即便是他的眼睛也不起作用。现在不仅找不到寒觞,皎沫的声音也完全消失了。他不知道在其他人那里发生了什么,而当敌人的声音也完全消失后,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和无力。结界内部的侵蚀还在继续,他能感到,力量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失。他必须不断地保持思考,才能让自己的思想也不至于全军溃败。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除了这把剑,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让无庸蓝化为结界本身的那个法阵,也已经成了结界的一部分,他无从查找。就算那阵明明白白摆在他的眼前,他也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解读、破译,而且他也相信妄语的阵写得无懈可击。再退一步,他知道了如何应对,在结界内部没有任何器物能拿来使用,也只是白费力气。
他还有什么弱点吗?恐怕真的没有。他甚至不存在一个能够拿来击败的实体,一个能被刀剑切割的实体。他已经不再去思考妄语的那些话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每一个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的脑袋并不允许他逃避,越想抛到脑后,这些字句便愈发清晰。他想,恐怕这与言灵的力量有关。可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孤身一人。
区区人类的个体,无法与奈落至底之主的意志简单地不谋而合。
你们不过是简单地利害一致。
你们本可以不必度过如此动荡的一生。
所谓缘,并非偶然,而是因果注定的必然。
虚妄的赞美根本无法作为回馈,它们入不了你的眼。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过得好更重要了。就连你,也逃不出这个本性。
牵制着个体命运的,从来只有利与弊。而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本性。
你有更大的野心,或在规避更大的损害。
你想做的真的就只是救济苍生这般单纯的事么?可你连你的朋友也救不了。
你救得了谁呢?
他紧紧地将剑攥在手中,攥着这他仅有的全部。他对力量的控制力也逐渐被剥夺,他的指甲将手掌掐出了血,他却感不到痛,无动于衷。他掐得太狠,太深了,指甲完全嵌进肉里头,很多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滴下去,还有一部分顺着剑身滑动。他也感觉不到血的温度。
没有四壁,没有天地,有的只是他一个人,一个随时会崩塌的意识。漂亮话谁都会说,可他那样弱小,又该如何拯救他口中的苍生?妄语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今日,也确实是他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的结果。他也一样努力,却不论如何都找不到获胜的钥匙。
真的太渺小了,连这处夹缝都显得广袤无垠,更何况整座红尘。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睦月君的期待。但想到这儿,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活到现在,走到今日,就只是为了对得起谁的期待吗?委实太过讽刺。
他倒下了,又用剑将自己硬撑起来。目光如此涣散,而单一的、流转的色彩更让他无从判断自己的现状。真的就要这样倒下吗?可他仍将自己支撑起来,分明是有些不甘的。对生的渴望,对愿望的执着,那些也都该是真实的……只是这小小一人的小小愿望,根本无法驱散无孔不入的阴影,无法照亮这无处不在的、磅礴的黑暗。
他的眼前泛起黑色,他想,或许并不是结界简单地改变。他大概就要永远地睡去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在现世,也不曾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
但是。
但在那团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他分明看到了一点新的光亮。
是敌人的戏弄还是自己的幻觉?谢辙无法辨识。可就在他迟疑的时候,那点消失的光亮再度闪烁。它像是一团遥远的、不愿熄灭的烛火,正使劲浑身解数,要拼命地让自己重新燃烧。他重新站起身——尽管这很难,但他还是做到了,凭着与这顽强的光点相同的意志。当然了,那些死物,那些现象,怎么会有自己的意志呢,无非是人们私自赋予它们的。可谢辙想,既然自己能这样认为,那恰恰说明,这份不屈的意志分明还在自己的心中灼灼燃烧。
他盯着光,盯着那趋于稳定的光,坚定地朝着那边走去。每一步都有如在泥泞中挣扎,可他只是想着要朝前去,那光就像是迎面而来一样。于是,他们相向而行。
如巨大的花自视野里绽放,谢辙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而后,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光明回归之后,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面容,有些稚嫩,泫然欲泣的模样凭谁都会心痛不已。实际上,谢辙用了一小段时间才能辨认出,这是一个人类的面孔。而又用了一段时间,他才明白,眼前站着的人分明是叶聆鹓。
“……好,太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声音这才缓慢地传入耳朵,就好像之前聆鹓的嘴一开一合,谢辙却因想不起这人是谁,便干脆放弃了赋予它熟悉的声音。他被聆鹓拉起来,自己都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再看向四周,天已经亮了,真实的太阳挂在天空,正当头,于是他又渐渐感到一丝暖意。地面是此起彼伏的、绵长的沙漠,朱红色,红得像凝固的血海。
他回来了……?回到了现世?
“我说,我该不会,呃……”他一开口,太阳穴又在作痛。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摁在那里,努力调整呼吸,这才接着说了下去:“我该不会,已经快死了,然后这是幻觉……”
“你可真有想法。”另一个男声出现了,“自信点,恭喜你重返人间。”
“施、施公子?”谢辙的视线立刻四处寻觅着,说,“其他人呢?!”
“如果一切顺利,应当都回来了——只是在这朱砂漠的四处,我们难以确定远近。即便在结界里是等距的情况,由于灵力疏密有别,回来以后身在何处,还是不定的。时间也有些乱,恐怕现在不是简单地过了一夜而已。”
谢辙连忙追问:“是你救了我们吗?你和凛天师?他在何处?啊——我真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曾做到,还白白被对手狠狠地戏弄一番,真是狼狈……”
施无弃一耸肩,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谢辙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一只握着什么东西。它干干净净,明亮如新。这不是百骸主所持有的法器,那个银色的香炉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要说,真是多亏了你。他无庸谰有天大的本事,能同时在多地操纵自己的分身,却在意识重新聚拢之后掉以轻心。若不是你淡化了他的洞察力,我还不能借机大做文章。”
聆鹓擦干净了眼边的眼泪,向施无弃问出了谢辙即将提出的问题。
“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啊,怎么说呢?简而言之,你们应当知道,降魔杵有缔造结界的能力,凛天师知道如何使用
它。而我从两侧在结界内部进行观察:一面是地狱侧,以确定我们实际上身处的方位,与结界自身所处的状态,有何坚固,又有何薄弱的地方。另一面,是从妄语的视角看。在已然化作结界的他的眼中,你们都在什么位置,都是怎样的状态,还有自身内部的变化。虽然我无从控制,但有这两种情报就已经足够了。在不起眼的地方,我们于结界内部,缔造了新的结界——就像是琥珀里的水胆,能明白么?”
“你们是怎么做到不被发现的?”聆鹓问。
“这便是香炉的作用。我用香炉制造幻象,令他误以为周遭还是他熟悉的地方。实际上,幻景瞒过了你们所有人,而你们实则已被置于新的结界内部,也就是他视线的盲区。这时,再用断尘寰做与人道,即现世的牵引,一举贯穿两层结界——于是现世的光便照进来,内部的结界迅速与人道相融,我们才得以返还。”
“等等,”谢辙有些错乱,“等一下!你是如何,如何看到妄语所见的景象?”
施无弃笑起来。广阔的朱砂漠上,有风吹过。
“这就要感谢你的朋友,作为兵器的谢礼所支付的报酬了。”
风掀起他鬓侧的头发。两人分明看到,施无弃的“另一只眼瞳”泛着幽荧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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