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无法挣脱这悲惨的处境。
双手被镣铐束缚,双脚亦是如此。相较于他纤细的手臂而言,这样的锁链的确是过于沉重了。他的手腕与脚踝上都是深深的青褐色。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亦没什么好肉。他原本白净的脸,如今已经脏兮兮的,何况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他已是面黄肌瘦。
他脸上三枚细小的痣已经很难辨识。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痣生在丑人脸上便是多余,但生在美人脸上就是点缀。他细皮嫩肉的,姣好的面孔曾给他带来不少甜头。但如今,这便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监狱里可没什么善良的女子,而那些下三滥的狱卒与狱友,自是会嫉恨他的。
夜深了,但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白天黑夜的区别。他只知道人们都休息了,连耀武扬威的狱卒也在门口打盹。唯一一盏灯熄了,没有人来添油。在黑暗里,他呆滞地望着前方,等待时间流逝,等待死亡迫近。
而后,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抹红色。那红色似是在发光,却不够将四下照亮。那并不是火,却也不像是别的什么。它只是一个球状的、散发微光的物体。他甚至觉得这并非是真实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虚幻的、无法碰触的什么。深浅浓淡不一的红在它之上流转,令他不由得站起身来,缓缓走了过去。他身上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响,但这并未阻止他。而他身前的栏杆似乎也凭空消失了,在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并没有撞到任何冰冷的物体上。
但就在此刻,他突然一脚落空。下方的漆黑突然便深不见底,他直直坠落。慌乱之下,他的惊叫刺耳得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可谁都无法听见。
霂从梦中惊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亮高高挂起,圆溜溜的。许是下午太困,打个盹儿便睡到了二半夜。没办法,这官儿当得就是清闲。只是她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她又梦到那些怪诞离奇的东西了。
类似的梦,她做过许多次,而梦中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纤弱而美丽的少年。每一次,她的视角都是跟着这少年走的,仿佛那就是她自身。但说到底自己分明是个女子,扮做男人也只是在官场上方便行事。何况她的面容并不算难看,却绝没有像梦里那般倾一方城的。梦里的“她”也并不是总在受苦,也有被如云女子环绕的时候。不过在梦里,总是会出现那样一抹赤色之物,作为这场梦的终结。
她隔三差五会梦到这些,但最近的也过于频繁了。总而言之,将长久以来支离破碎的信息七拼八凑,她大约能还原出这个少年的形象。他似是生在一个不错的家里,父亲是当朝官员,要权在握。母亲呢,亦是官员的女儿,整日就喜欢些绫罗绸缎,古董字画。而父亲最感兴趣的,还是奇珍异宝,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弄到这些东西并非难事。
少年生得姣好的容貌。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上街便能引来蜂蝶一样的女子。姑娘们都绕着他,缠着他,说这说那。少年在这般优渥的环境中长大,自是有些清高的。他看不上很多人,很多事——但也算有这个资本。
不过俗话说树大招风,且不论这少年如何,他爹倒是因为贪得太多,终于被人设下圈套投入大牢。受到牵连的自然是全家老小——诛了几族呢?这还重要么。但谁曾想,少年竟然真就免于一死。在牢狱中,平日受了容貌多少恩怨,在这里便偿还了多少代价。但这罪受的终究是有头的。许多对他倾慕有加的官员的千金,竟然真就想方设法,花了大价钱,买了大关系,当真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这之中不少姑娘确乎动了廉价的真心,为他痴狂。而真心爱他的姑娘也被这容貌蒙了双目,托人捎消息,劝他改头换面,莫再张扬。她们自是不知这少年的心境有多肤浅,有多污浊。虽在监狱饱受折磨,但容貌带来的好处,他还没享受够呢。
不过他还是惜命的,他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只是命运总是荒诞的,就好像他从天子的命令下得以生还,便花光了所有运气。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妒恨美人的疯子残忍杀害了。那疯子容貌奇丑无比,杀人如麻,而且专杀天下所有俊俏的男子女子。在这种人的刀下丧命,实在不知算不算是“死得其所”。
说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和霂自身又没什么关系。可是……若真如此,她也不会总在惦记。实际上,她尚且是人类的时候……也与这少年有着相似的处境。回忆起过去的事,总是令人生厌。和少年一样,她的父亲也是一方官员,但不如梦里少年的父亲位高权重。不过若是想贪,这种位置反而有不错的油水。同样,也正是因为贪财,父亲才有了牢狱之灾。虽说不至于让全家都不得好死,但在政治游戏中,落水狗可从没什么好下场。
她的父亲贪财,而她的母亲贪生。母亲嫌她是个累赘,花自己的钱,还拖了后腿,让自己不好改嫁。于是她就这么被生母抛弃,以至于沦落街头。什么苦她都吃过,什么罪她也受过。她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又极尽所能去做“交易”,才让自己有了如今的位置。
一介女流,不会法术不会武功,在这样的世道上活下来委实不易。但她也足够幸运,在求生的路上,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如意珠的碎片。一穷二白的她哪儿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呢,这自然是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得到的。一开始,她还没有对那玄之又玄的传说抱有什么希望,何况据说用这东西许愿,要承担相应的诅咒。可那样的破日子她终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想要更多,和更好的生活。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也付出了一切作为代价。
付出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为代价。
霂一天也不曾后悔过。不如说,如今的自己比出生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自在。很多时候银子虽然很好用,可她也早就明白,单是银子,那便是世界上最无用、最廉价的东西。什么人脉啊、地位啊、智慧啊,也都是服务于金钱本身的东西。最有意义的,是价值本身——例如能实现愿望这点,是千金也换不来的。她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耍了点小手段。在不同情况下,值钱的东西各不相同,而能实现愿望的宝珠,简直就是价值的化身了。物价飞升的时候,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就算白花花的银子垒成山一样,换不来一口粮食便屁用不值。而她如今也不需要单靠柴米油盐苟活,脱离人所需求的一切,让她对价值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
现如今除了这场梦,她唯一在意的便是……那红色的东西了。她能想到现实中存在的、与那东西最贴近的,自然只有一个。
那便是回到卯月君手中的赤真珠。
自从偷偷跟着他们去南国,有幸看到的那一眼赤真珠的模样,与它强大的影响力,霂心里便立刻对它的价值有了准确的评估。她甚至要嗤笑以前的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啊。
别的法器她不够了解,一时半会也管不着,何况听说法器集齐当真会有灾厄发生。就算没有,奈落至底之主也会盯上她。她当下只馋这一个总行了?相较之下,不知何时也不知怎么就遗失了的、同为法器的琥珀也黯然失色。不过霂也不傻,她大多能想到,此物的遗失与那精通偷盗的殁影阁走狗脱不了关系。她差点忘了,叶雪词能偷走的不仅是秘密,她自然是能窃得世间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只是对她而言,实际存在的物品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属于自己的价值,仅此而已。
呵呵,果然世上谁都不可信。虽然她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叶雪词那家伙就是了——本来想着打好关系方便从殁影阁获利,如今看来还是被摆了一道啊。该说不愧是六道无常么?能选上的人,就算是恶使,也够人喝一壶的。
赤真珠,赤真珠……她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得到它。就好像得到它,令她困惑的梦里的一切也将得以解答。她知道,这是与人精神相通的法器,不仅能偷窥思想,还能影响记忆,甚至摧毁人的意志。那么一定程度上,它必可以复原一些她心中破碎的信息。而且有了它,便能随意扭曲人的精神,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到那时,想得到什么不都轻而易举吗?
而且,它是多么美丽啊。
她站在窗前,紧紧盯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盯得眼睛发红。最后彻底赤化的,仿佛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天上明珠似的明月。它变得猩红而诡谲,像是无数个可怕传说中令人惊惶的血月。所有沐浴在赤色光泽下的事物,也都像是浸了血一样,变得晦暗而扭曲。
她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定要心想事成,一定要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油水可榨了,扔在这里随他们自生自灭。这里的人已然被贪欲所侵蚀,变成了只会执迷于自己所求之物的傀儡。而偶人和黑衣霂卫,如今也要多少有多少。法力、财力、兵力,虽然还不够多,但也足以对付她曾战胜过一次的六道无常了。
她需要再见莺月君一次……她还需要更确切的情报,和更进一步的理由。她有预感,那背叛了使命的六道无常,选择找上自己的原因,绝不只是想要一个躯壳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