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枫,似乎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自上而下狠狠压住。他向前几步,腿上像是被捆住了沙袋,而且重量在逐渐增加,让他的步伐更加缓慢、迟钝。那重量不仅施加在腿上,还有他的腰上、背上、肩上、头上……最终,他的腿不堪重负,整个人俯趴在地。
他努力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前方不存在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正如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战斗。难道杀的名号就应该定义他的一切吗?那么他那些悲哀的过往,又算是什么?谢辙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悸。内心深处,他承认,自己同情这无辜的孩子。若得知了他那样的故事,谁又不会泛起怜悯?但没有人知道——没有了,再没人了。
人们只记得他的杀戮……尽管那还是六道无常极力帮他“掩饰”过的。死于他手的人很多,多得数不胜数。单单是眼前这支被佛光超度的亡者的军队,便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字。是的,他犯下的恶行无可否认,无可洗刷,罪孽不会因为他的过去而被淡化、被粉饰。
可是啊……
寒觞似是从那阵眩晕中恢复些许神志。他一把抓住谢辙的肩膀,谢辙立刻扶住他。两人同时看向地上的那个孩子。此刻的他,当真像是一片入秋的枫叶,单薄、脆弱,软软地落在那里。相较于由高远之处向下流淌的层层金光,他孱弱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这力量碾碎。
他俯身尖叫着,震耳欲聋。声音不像是从眼前这一方空地传来,而是从更深层的地底喷薄而出,与这从天而降的光彩相抗衡。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悬殊的实力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反抗,刚才那凶兽般的形象从他的体内被剥离,剩下的只有蝉蜕一样的空壳。
他真的好可怜。连寒觞也止不住想要如此感慨,但他当然没有愚蠢到为此求情。再怎么说,恶使就是恶使。恐怕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杀之恶使所做的一切,已经算是十恶之中危害最大的情况。他们都处于成型的初期,可一旦开始抽枝发叶,速度便会越来越快,场面会在顷刻间失控。整座江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个场景,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所以要控制他,只能趁现在,一丝一毫的怜悯都应被舍弃。若是一时心软,恐怕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人间也将陷入更大、更明显的险境之中。
他真的会死吗?这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因为根本不该有担心的必要。他必须死,必须被铲除,必须被连根拔起,必须被彻彻底底地消灭。
枫的尖叫,枫的哭嚎,枫的歇斯底里——这一切都无法更改任何现状。于他而言,事实是如此残酷。所谓佛法无边,他所对抗的力量,远不止区区一个六道无常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天边的流光刺穿厚重的云层,将它们也溶解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之中。那些光,那些山一样的光,海一样的光,千万尊佛像一样的光,沉沉地倾泻而下。它们全部压下来,完全渗透了枫小小的身躯。他的身躯在发光,当真如金蝉一样。
“他……”
他再也没有声音了。谢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睦月君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仁慈,是佛赐予你的礼物。”
这句话的声音分明如此温和,可是谢辙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睦月君抬起了戴着白色手串的那只手,正对向地面不再动弹的枫。他还活着吗?在这个距离,谁也不能确定他的生死,可他看上去确乎不像是睡着了。
“我借用这份力量,试着……唉,周全难保,看造化了。”
那些洁白的珠子上浮现金色的纹路。它们先前就在那里,现在也溢出微弱的光。睦月君的手与枫之间没有出现任何有形的连接,但睦月君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仿佛那种看不见的力量转移到了睦月君的手臂上。天空的光芒已经微弱许多,就像是尚未弥散的、残存的部分还在游荡——否则砗磲上的光辉便会被完全掩盖。
但他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很快,睦月君的指尖开始泛起黑色,这让他们十分不安。这感觉就像是睦月君在对什么庞大而无形的力量说情,而对方对恶行的愤怒,被施加在他的身上。那黑色从他指尖蔓延,逐渐遍布了整个手掌,像是被透明的火焰烧焦了一样。被黑色侵蚀的部分也出现怪异的裂纹,如粗糙的树干。但睦月君眼睛也不眨一下,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他怎么会不痛?怎么可能?谢辙很清楚他只是将这种不适隐藏了起来。在千年前,他还曾是一位寻常的苦行僧时,各种肉体的苦难都尽数将他折磨。时间流逝,他在风雨中屹立不倒,饱经风霜,对沧海桑田再无概念——他亦是海,亦是田。这点程度的痛苦,大约,当真是无关痛痒了。
砰!
一股强大的推力将睦月君掀了出去。两人连忙跑过去将他搀起来。他们注意到,他的手上的黑色痕迹蔓延到手腕处便消失了,恰好整整齐齐地截止在砗磲覆盖的地方。
“您没事?!”
“……唔。”
睦月君踉跄地站起身。他变黑的手开始溃散——化为细碎的粉尘。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从容地伸出另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砗磲。再放下手臂时,那袖管便显得松松垮垮了。他们不知道对睦月君而言,这种程度的伤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没关系,去看看他。”睦月君捏着砗磲指向枫,“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辙没有动,寒觞站起身前去检查。谢辙欲言又止,想说让他小心些,最终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寒觞走上前,试图将他拉起来。太奇怪了……他明明是个孩子,为何却那样沉重。他扫了一眼四周,看到那沉重万分的切血封喉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他更不该这样了……这又是为什么?他拉扯得更用力,这孩子仍岿然不动,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了似的。深陷昏迷或者死去的人,会因为身体给不出一星半点的支撑力,显得过于沉重,但寒觞觉得这明显不太对劲。
他俯下身,看到枫发白且微黄的脸。他很熟悉,这是人刚死去时的样子。
他干脆伸出手指,轻轻碰在他的脸上。很僵硬,而且没有任何温度,像是死了很久——也可能身为妖怪的他就算活着,也是这样的体温。再试探枫的鼻息,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流。接着寒觞将手指挪到他的颈动脉处,微微施力,却发现硬如化石,触不到他的脉搏。
他真的死了。
寒觞直起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向谢辙。只是一个眼神,谢辙便立刻读懂了他未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的话。他看了一眼睦月君,然后扶着他走向那边。睦月君看向这孩子蜷曲的身体,也半晌没有说话。他尽力了,他们都知道,但他失败了。
他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本声势浩大的军队已经不见踪影。死者完全消失了踪迹,就像从未存在过。幸存者们躺在地上,暂时失去了意识。这样的情况,恐怕要与身后的镇子甚至更远的城池求助,希望当地的官员别那么不近人情。
天空是昏黄色的,不仅仅因为黄昏的降临。
天是暖的,云是暖的,残阳是暖的。今日的夕阳比任何一天都要瑰丽,都要绚烂。残留的光华还在天空中弥漫,如一阵有形的烟雾,不知何时才能消散。它见证了一切,又宣告了一切的终结。但它始终那样安静。
“我们……不该将他放在这里。”谢辙艰难地说出口。
“那——那我们得想办法,唉。”寒觞叹了口气,“他的家乡在哪儿?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个像样的葬礼?对人类而言,这么做好像是有意义的。”
睦月君却说:“不必了。那些地方对他而言都是束缚。他不该沉睡在故土,也不该沉睡在这里。他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枫就这样蜷起来,窝在那里,像是躲在壳中的蜗牛,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压力。可他又像在襁褓中,甚至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这片大地并非他的温床。
他欠人间的太多,人间还他的太少。
睦月君缓缓抬起锡杖。杖顶轻轻叩击在蜷缩着的枫的头顶。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响声,像是在敲打一块石头,他连头发都变得那么僵硬。沉重的罪孽堆叠在他的身上,重塑了他幼小的躯壳。这个动作让谢辙无法看清这孩子的表情——他甚至没有胆量猜测。
与锡杖接触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纹。裂纹开始蔓延,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它开裂了,发出咔嚓嚓的细小声响。裂纹逐渐扩大,光争先恐后地从它的身体逃逸。随后,它那石头似的外壳完全碎裂,化作苍白的粉尘飘散而逝。
谢辙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轻快地从里面抬起身子。它像是一团气,一阵光,一种无法形容的存在。谢辙见过许多鬼怪,但从未见过这样轻盈而干净的灵魂。
它缓缓脱离了这溃散的躯壳,朝着高远的天空去了。它对这片大地似乎没有太多留恋,就好像他生来就不是俗世的造物。尘网困住了它。如今桎梏解除,它终于能回到它的来处。
它奔向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