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佩一柄不属于自己的武器,这个女人踏回了名为万仞山的领域。
不到雪线,这里便迎来了不知几度的风雪。她这样走着,雪地上却不曾留下一枚脚印。她高挑而干枯的身形,一袭黑衣,踏在皑皑的白雪上,像垂直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纷扬的雪花簌簌下落,却始终无法拍在她的身上。像是有层稀薄而透明的长衣,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深灰的长发始终是深灰,永远无法覆上这无暇的纯白。
她昂起头,看着黯淡的天空一言不发。太阳快要落山了,但这里似乎无法迎来黄昏,亦或是晚霞的光华无法落在这纯粹的白雪上。天只是越来越暗了,正处于一种朦胧的灰,如她那几乎落到地上的长发。
“你回来了,”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位器灵——或说曾经是。戴着青铜面具的晓站在她不远处的身后,不知是何时跟上来,或说何时发现她的。他们之间一片空旷,只有冰寒的雪。
“嗯。”
隗冬临平淡地承认,手放在了那柄特殊的胁差上。她一言不发,右边那枚漆黑的瞳孔中映不出任何事物的颜色。
“你的左眼还看得到吗?”
晓慢悠悠地靠近几步。雪地上出现了一窝窝整齐的脚印,不过,风雪正慢慢地将它们填满。隗冬临终于停下脚步,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步拉近。
“不出所料,你这次回来,应当是为了抑制体内的寒性气劲。”晓问道,“你得到封魔刃以后,似乎并未得到它的认可。连你也会急躁。为了发挥更大的力量,你的阴阳一定会更加失衡。再不想想办法,你的左眼就要完全瞎掉了。”
隗冬临的另一只手伸到脸上,轻轻碰了碰那层坚硬的冰壳。她的指甲轻磕到上面,能发出细微的“咔”声,但这声音自然被风声淹没。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懒懒地说:
“啊啊……正是这样。”
“猜对了呢。”
“你看到了?”
隗冬临回过头,只侧过正常的脸。她近乎纯黑的眼像没有星星的夜幕,但那一瞬间,确乎是有种怪异的寒光闪过。这对晓来说算不上什么有力的威胁。
“我看不到,你该知道的。”晓解释说,“我说过,我只是猜测而已。而且这一点并不难猜到。就像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也不需做过多推测。”
“既然你在这里……天泉眼一定也在这里。”
“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笃定。”晓认真地说,“我并不知道天泉眼会在何时出现。它没有规律,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有时它停留十天半个月,有时只一顿饭的工夫。我没有刻意观测、刻意记录过,对它便更是无知。”
隗冬临将封魔刃卸下来,捧在手中观察良久。
“你若是记恨我夺得你故人的武器,可以说得不那样委婉。”
“我没有记恨你,我也没有含沙射影。”晓摇着头,“能拿到它算你本事。不论是霜月君主动给你,还是你强取豪夺,亦或有什么阴谋诡计,那都算你的本事。但是,你对万事万物心生怀疑。你只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只是,过度迷信力量,不是什么好事。”
隗冬临只觉得吵闹。
“你的前世……我是认得的。你并非他直系的转世,那人也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去了。那之后,这样的灵魂曾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到了你这一世,成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人。他正是这样对武学痴狂到走火入魔的境地,误入修罗道,取得此物,背负了六道无常的重任。而这一切,非他本意。”
“哦。”
她的回应同这漫天霜雪似的冷淡。
“我想这一切,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隗冬临完全转过身,直视这口无遮拦的器灵。
“降魔杵不在你身上。”晓说,“你不像是忘记带它的样子,毕竟从神无君率领的左衽门手中夺取它,不难,也不简单。它对你很有用,你不可能放弃它。除非……有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东西。”
“相较而言,那个法器对我来说十分危险。”隗冬临终于开始认真地说些什么。但她似乎是站得累了,她放松下来,略微弓着背,脑袋像是吊在脖子上强行上仰似的。这模样让晓觉得过于熟悉,甚至他的不安随之增加几分。
“我不觉得封魔刃更加安全。”晓说。
“不,”冬临连连摇头,“不不,我不再需要它,我也不能需要它。的确……它凝聚了古今中外格外武林高手的极致武学,我也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参悟。不过,你说唯独我这一世,与那个男人极为相似……难道你认为这是从出生起就命中注定的么?”
晓陈述道:“我无法评价人类的命运。”
“切。”隗冬临冷笑一声,“你曾看过世间人的林林总总,傲慢消磨殆尽,才走到如今这般疑似看透的余地。而那降魔杵在我手中,不过寥寥几年。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如何度过?”
“你太依赖它,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是它依赖我!”
隗冬临突然提高声音,晓微微一怔,竟也被震慑到了。在那一刻,周围所有的雪花似乎都停止了跳动。这是某种法术使然吗?他们都不清楚。但不论如何,那只是短暂的一瞬。
“它依赖我。”隗冬临的声音又落回低谷。她喃喃着:“它依赖,或者,依附于我。它像是有生命一般,植根于我的灵魂深处,与我进行最直接的、活物与死物的对话。”
“果然,”晓皱起眉,“降魔杵存下了霜月君的武学。”
“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你只是……另一件死物而已。”她露出苍白的笑,“你一定知道,荒漠中有一种植物,在干旱之时会完全失水,变成一团丑陋的干草。它们变成一具轻飘飘的尸体,随着风滚动前行。直到掠过水源,它们会突然苏醒,并将根系牢牢地扎在土地之中。哪怕这只是一洼浅滩,它也能凭着稀少的水源重新汲取力量,用柔弱的根系切开砂石。”
“……”
“我便是那样的水了。”她淡淡地说,“我是它的水,它需要我,它植根于我。因为我是最合适的载体……是它千载难逢的、熟悉的灵魂的容器。我对它所拥有的、堪称属于我的武学感到如此亲切。我亦如是干渴之人触及甘露,失温之人迎来烛火。我甚至、甚至看到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所曾面对的一切——他甚至曾与龙为敌。尽管起初他的轮廓如一条黑色的龙般。但随着我能力的精进,那与我如此相似的身影便愈发清晰。”
“有灵气的实物,的确有承载记忆的能力。人类也会用这种方式还原场景,或是得到秘密。”晓又靠近两步,一面说,“你看到了你的前世——在他失去名姓之前,的确是位有着黑龙之称的杀手。他如龙般强大、张扬,却与暗影合二为一,无声无息。直到现在,他也堪称史上最强的刺客,尽管名声远扬并不符合优秀刺客的修养。”
“你说的很对。”隗冬临微微点头,又接着说,“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晓有些错愕。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降魔杵,我已经不需要了。那东西终究只是载体。它想传达给我的一切,已经悉数传达。在这短短几年内,我们已经完成了灵的融合。或许对许多人来说,这强大的法器仍是人们竞相争抢之物,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空壳,毫无价值——如失去灵魂的尸体。”隗冬临面无表情的脸似是有几分嘲弄,“你啊,大约不想我步了他的后尘……”
“因为他会后悔。”晓坚定地说,“你也一样。”
“啧。”
她面露轻蔑,将那种不屑明明白白地展露。她目空一切,傲慢地说:
“那么,你说得对——就让未来的我后悔去。我会让封魔刃也选择我的。”
“……什么?”
晓还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便忽然抬起胁差。此时,天空已经接近完全的黑色,只有白色的微粒源源不断地从空中飘落。而就在冬临挥舞封魔刃的瞬间,所有浮空的雪花都在一股神秘力量的带领下朝着夜空折返,像是地对天“下雪”似的。就连地上的积雪也被这股力量带起,纷纷涌向天空。
今夜没有星星,雪便是亿万个苍白的星。
晓的视野被扰乱了,他抬起手臂艰难地从缝隙里观察隗冬临的动向。他隐约觉得,至少隗冬临已在一定程度上参悟了封魔刃,只差将它拔出鞘中。雪花纷涌的那个方向,似是出现了一道灰白的裂缝,正在缓慢地、缓慢地横向扩张。
天泉眼真的在这里!晓心中一空,无措地站着。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他甚至不知该为哪些事震惊,哪些事惋惜。他隐隐觉得,今日并非天泉眼原本现身的时日,但她利用自身与封魔刃的力量,准备强行将其撕裂。
“天泉是万仞山生灵共同的宝物!”晓高声道,“你打破它固有的规律,莫非要让此地所有的生灵为你的贪婪付出代价么?!”
“我是贪婪。”
若不是那半张冰块几乎固定了她的整个面庞,她或许还会露出讥讽的笑。至少,晓能从她那并不平实的语调中听出什么。
“不过,我不会让旁人替我埋单。”
狂乱的风将她包裹,她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每一根长发都飘带似的颤动。她被尖锐的冰晶包裹,腾空而起,朝着那当真形同巨眼的不明之物奔去。
“我会将它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