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觞看了看问萤,后者心神领会。他们几乎同时抬起手,从身后迸发出两种色彩不同的火花。那许许多多的小火花在愈远离他们的地方,扩散得越大。暖光与冷光相互交织,如烟花般绚烂,也如烟花般喧嚣。
只是喧嚣的声音来自那群怪物。
问萤最初的火光只是照明罢了,但这次的狐火散落到它们身上。不论是赤色的极热还是青色的极寒,为皮肤带来的痛感都是一致的。被激怒的怪物们手持各式兵器蜂拥而至,几人手忙脚乱地应战。夜叉冲锋与倒下的嘶喊不绝于耳,令人头皮发麻,但神无君充耳不闻。他的动作无非是手起刀落,并不慌张,仿佛精准预判了每个方向上前的夜叉都会做些什么。他没有太大幅度的招式,斩杀它们简直像切菜似的容易。其他人便不那么轻松了,毕竟大多数夜叉都不会去招惹那个麻烦的角色,只会对他们发动袭击。另一方面,船体的稳定性大大下降了。现在没有狂风暴雨,远处的海面也很平静,想来一定是水下的夜叉在兴风作浪。他们几个站都站不住,更别提抵抗那些袭击者了。
一阵巨大的浪突然从一旁拍来,像是个遮天蔽日的巴掌。站在侧方的问萤看着它直直袭来,涌起一阵心悸。若是船被掀翻就糟了,不知神无君的法阵能不能抵御得了这么大的浪。慌忙之中,她猛然抬手,建起一道几近透明的屏障。但若细细看来,还是能发现星光为它镀上淡淡的青白色。巨浪冲击其上,像是撞到一面坚实的墙壁,粉身碎骨,化作一大片白色的泡沫,一些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夜叉也被拍进海里。与此同时,反作用力将他们的船只向另一个方向掀去。手忙脚乱之中,她与皎沫眼神交错,并在那一刻心神领会。小船果然呈现出侧翻的趋势,四周的夜叉纷纷避让。意识到船的失控,谢辙与寒觞都略有惊惶地回过头,看向另外两位姑娘。只见她们同时伸手,在船的那侧再度构造出一面特殊的屏障,这次的屏障是有弧度的,在一定程度上将船只包裹起来。当船侧翻之时,它的整体顺势转了一圈,五个人都要落下水去。但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海水,而是在船面倒扣向下之时注意到一个巨大的空泡,而这个空泡阻止了几人下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整个船体顺着空泡的弧度翻了回来,重新躺在海面上,微微震荡着。
几人心惊肉跳。
“你的妖术很强。”神无君望着问萤说,“虽然和你兄弟差点儿。”
“不、不是,也没有……是皎沫夫人帮我。”
说这话时,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皎沫,又心虚地望向兄长。寒觞的表情有点复杂,但绝无什么嫉妒和责备的意思。问萤已经这样厉害了吗?在她的信中,她似乎终日游手好闲,除了照顾奶奶,便是在雪山上走走逛逛。不过说实话,那里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一切景色都是苍白且一成不变的。他突然又想起,她偶尔也会提到,云外镜的付丧神,晓,是会教她练一些妖术的。仔细想来,就算晓已不再知天下事,过往那些举世闻名的武学与妖法,他一定也能记住许多。妹妹还总在信里说,自己一定要赶上他与温酒的水平,好和他们一起叱咤江湖。说不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而若是没有不知火的力量,单凭这些修行,兴许和有云外镜指点的问萤不相上下。但这些事谁又说得准呢?谁也不知道,某一天寂寞的雪山之上,会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器灵造访。可就算是寒觞与晓碰面,他也没有理由教他什么。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他应该重新去审视这些问题了。
谢辙攥着剑,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准备随时将不识好歹搞偷袭的夜叉一击毙命。皎沫也看着身后的海面,目光忧虑。但那些漆黑的礁石已在视野里远去,一时半会都没有活物在上面活动。神无君道:
“已经没事了,它们不会追过来。”
船上有许多黏稠的液体,泛着青绿的微光,鼻涕似的恶心。这些是夜叉的血,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就像是许多海鱼腐烂数日才会发出的特殊的恶臭,令人作呕。
谢辙叹息道:“唉。它们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好对付。若是按照古籍记载的那样,我们恐怕不是它们的对手。”
问萤说:“书中记载的又是什么样?”
寒觞是知道的,他回答:“它们无法被简单地杀死。如果只是砍断它们的肢体,很快又会长出来,甚至是两条、三条,变得比之前更棘手,更面目可憎。而且这些妖物异常团结,每个个体都不单单是自己,而像你的手指一样,是你的一部分。像是之前那样被吓唬一下,就有不少夜叉退缩的情况,在过去绝对不会发生。”
“因为没有了琥珀。”神无君说,“那是所谓海神的法器。除了不断再生肢体的力量,它们的思想通过琥珀被连在一起,形成了群体的智慧。它们以海神的神使身份自居,迷惑岸上的人们,并定期送上童男童女作为献给海神的祭品。”
问萤问:“它们会吃人,对吗?”
“它们要将这些孩子变成夜叉,壮大自己的族群。”
“这是真的?”
皎沫对问萤说:“当然。这都是他亲眼所见。”
“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长得都这么丑陋。”问萤嫌恶地避开地上一滩血,“而且还这么坏,苟活到现在,还在祸害人呢。”
皎沫发出轻声的叹息。她说:“这些海夜叉……是与鲛人同源的。”
“竟有这种事?”他们都不由得多看了皎沫两眼,问,“可是,鲛人都是那样美丽的。怎么会和这种可怖的东西……”
“是啊……我们虽起源于海中,却能在任何地方活动,海夜叉是最大的群体。该说,我们鲛人最接近祖先真实的原貌……虽然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样子。而鲛人可以转变为夜叉,夜叉却不能成为鲛人。当年很大一部分夜叉,是对水晶宫的宝珠动了歪心思,受到诅咒才沦为这番模样。也有一部分夜叉,是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原因被诅咒的。至少我们可以确认的是,鲛人成为夜叉的诅咒,不论如何也不可逆转。”
“真没想到。”寒觞念叨着,“这些东西可从没谁告诉过我。”
问萤说:“人类与鲛人,竟都能变成夜叉……或许二者在遥远的过去也是同源呢。”
“不无可能。”皎沫笑道。
一旁,谢辙在与神无君说话。
“过往的那些商船,难道不会被夜叉袭击吗?它们就这样埋伏在那里。不过,我倒是基本没有听说过有谁遇到这样的困境,朝廷也不曾下令整治。”
“这就是为何朝廷规范航线的原因。”神无君说,“在很久很久前,的确发生过你说的这些事,现在虽然还有,但很少。朝廷严格规划了路线,不论官船还是私船都应按照如今最熟悉的道路行驶。老练的掌舵人都知道,偏离航线会发生十分恐怖的事。虽然不少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足够本分。毕竟,谁也不想丢了性命。”
“那……”
“我们是直线距离。”神无君瞥了一眼乌篷,“那个阵法里有南国原产之物,会指引我们,选择最快的路线前往那里。”
问萤依然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后方。漆黑的礁石几乎看不见了,粗略看去只是一片汪洋。左侧的天空微微泛起光芒,太阳大约要升起来了。谢辙走进乌篷里去,不知要做什么。问萤对神无君说:
“那些夜叉……还会追过来吗?”
“不会。我们没什么物资,它们得不到好处。何况它们不会离开栖息地太远。”
谢辙走出乌篷,脸色很难看。
“大概是刚才太颠簸,阵法被破坏了,混成一团……”
“我们到了。”
这的确是令人受到鼓舞的发言。他们都打起精神,朝着神无君用弯刀指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前方是一片密集的岛屿。有的岛很小,像一块普通的大型礁石;有的岛很大,但也不足以被称为什么国家。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芒让每一座岛屿的轮廓都清晰起来,他们的小船在其中慢慢行驶着。终于,船靠近了一处狭长的海岸线,金色的沙滩在阳光的沐浴下泛着漂亮的光。高高的棕榈树骄傲地生长着,连成一片,树叶随着海风微微颤动。
这算得上是祥和的场面了。很难想象一千年前曾爆发战争的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里吗?”
“是这里,”神无君说,“不过并非是朝廷的渡口。”
船缓缓地靠在岸上,他们都走下船,踩在阳光烘烤过的沙滩上。隔着鞋垫也令人觉得沙子很烫,能暂时忽略了空气的灼热。放眼望去,再远的地方被棕榈林遮挡,最顶端依稀能看出山的轮廓来。
“我们距离那个天狗冢,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这地方不大,但地势种类齐全。我们要从海边走到山里。”神无君收起弯刀,向前走去,“这边的沙子,轻功好的不用脱鞋。”
皎沫还是脱下了鞋,拎在手中,踏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问萤不知为什么,也学着去做,随即便意识到真正与沙子接触的温度比想象的还要滚烫,简直像踩着烙铁一样。
“您这样走没关系么?这也太烫了,走到那边会受伤的。”
问萤是关心她的。寒觞也提议,要不要把皎沫背过去算了。她却觉得麻烦,说不定增加了负重,反而令他们难以前行。问萤最终选择考验自己的轻功,重新穿上了鞋。
“要不使些法术?这样走真的太难受了。”
她还是很关心皎沫,即便她已在问萤身前走了很远。她回过头,脸上看不出痛苦。
“没什么,走。当年为了走到岸上……我承受的要强烈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