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吵醒谢辙和寒觞的不是公鸡的鸣啼,而是慌慌张张的拍门声。
谢辙腰带还没系好,便踉踉跄跄跑去开门。一开门,他见到的是皎沫惊惶的脸,她手里还提着一篮面食,冒着热气。
“您怎么这么紧张啊……”
寒觞软绵绵地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还伸了个懒腰,乱蓬蓬的头发当真像个毛绒狐狸。皎沫将篮子放在桌上,语无伦次,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着急。
“您慢慢说,出了什么事?”谢辙问,“对了,问萤呢?”
“她还睡着,就在隔壁房间。店家昨天说,街对过有家蒸菜饺,是极好吃的,但只在早上卖。我想着你们昨天赶路累了,我倒还很有精神,便替你们去买。我正与老板娘说话的时候,她家孩子跑了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寒觞慢吞吞地起了床,坐在桌边。
“若是寻常孩子,我当然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皎沫的眉头锁得更紧,“孩子都是爱跑爱跳的,那小子也一样。老板娘看着他笑,可他突然就摔了一跤,吓得他娘钱都没收,奔过去扶起他。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孩子的膝上出现了裂纹。”
“裂纹?”谢辙看向寒觞,后者的脸色也变得奇怪。
“同时我还听到了清脆的破裂声,他就像是瓷娃娃一样……他被扶起来以后,也不哭也不闹。老板娘喊来孩子的爹,他爹立刻将孩子抱了回去。我才意识到,从始至终,那孩子都是不曾说过话的。”
两人也不说话了。很显然,这小孩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某些……他们见过的东西,而且绝不是人类。问萤还睡得迷迷糊糊,她慢悠悠地晃进这间客房,揉着眼睛坐在皎沫身边。
“怎么一大早,你们都起床开会了……又怎么了?”
“这座镇子,也有偶人?”这是寒觞听出来的意思,这让问萤精神了许多。
“什么什么?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和人一样的陶瓷做的东西?”
谢辙更显担忧:“而且,竟然已经混在普通人中了吗?那两口子,就没觉得不对?”
皎沫继续解释道:“那时候,我的确是很惊慌的。我想起你们的遭遇,心提到嗓子眼,却又不敢声张。我只得假装没有看见那裂缝,只当他普通地摔了一跤,问老板娘说:‘您的儿子可真是活泼。’老板娘回应我:‘活泼也不是好事,总是受伤。孩子又想玩,我们不忍心在屋里关他太久。’这一切都像是在说普通的人类小孩,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得带着早饭,佯装无事地离开,又匆忙跑过来告诉你们。”
问萤当真是胆大,即使听皎沫说了这样一番不凡的经历,她还是将手伸向篮子,嚼起蒸饺来。这会儿,肚里都塞了三个了。
“但这菜饺确实不错。”
“……你少吃点。”
寒觞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毕竟把危险的偶人当孩子养的爹娘,该不会精通什么邪术?那谁知道饭菜里是不是下了药,才令人觉得好吃?八成有什么有害的东西呢。
谢辙思虑再三,提议道:“这样。你不是说,是客栈的人推荐你去买他们的蒸饺么?想来他们做生意这么些年,只隔一条街,关系应当不错,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我想也是。这话是账房对我说的,我们兴许能去问问。”
商议好后,四个人快速地将自己收拾利索,一同下楼来到大堂。账房已经坐在一边拨算盘了,大概是在核对昨天的账。几人走上前,谁也没敢先说话。账房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仍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寒觞在背后伸手捅了捅谢辙,一用力,直接将他向前推了一大步。
谢辙险些摔倒,撞到前方的桌子,桌脚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账房一抬头,看到谢辙满脸的尴尬,这才注意到他们。
“几位客官,有何吩咐啊?”
“啊,是这样……”谢辙回头瞪了一眼寒觞,又转过脸赔着笑,“您昨天不是推荐了一家早点铺子,是卖蒸饺的么?就是斜对面那家。”
“是啊!那家的手艺真是绝了,你们再晚就买不到啦。”
“其实是这样,我们买饺子的时候,遇到一件事,有些在意……我们想先问问您,您知不知道,那卖早点的两口子,可有个孩子?”
账房连连点头:“你是说盼盼?是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还挺活泼的?”
皎沫点头说是,账房便接着说:
“哎呀,那孩子也可怜。他过去可讨人喜欢,街坊邻居都爱逗他。可是他太过贪玩,上蹿下跳的,有天爬到树上,脚边一滑,脑袋先落了地,血流不止啊。其他孩子叫大人来的时候他还能动弹,刚让他娘抱到郎中那里,就断了气……”
这听上去可真是一个令人发毛的鬼故事。几人的脸色都变得铁青,尤其皎沫更是想不明白,那她今早看到的小孩,究竟从何而来?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账房又说道:
“郎中虽不能起死回生,却想了别的主意,定住了盼盼的魂儿,放在一个新的容器里。这样一来,盼盼又是他们的好儿子了,只是平日里要多加注意。普通的磕碰,尚有办法用黏土粘粘补补,大的裂口,就要去锔。若是还从高处摔下来砸个稀碎,可就没有办法了。”
“这、这是什么邪术?我怎么从未听过?”
谢辙表面上只做感慨,心里却暗想着,这不是起死回生之术,还能是什么呢?就算不是过去的躯体,也完全违背了伦理纲常,那郎中什么身份,竟敢做这种逆天之事?
“哎哎哎,怎么能说是邪术呢?那位郎中是五年前来到镇上的,时至今日,大家还很尊敬他呢。虽然他一直不肯告诉街坊自己的名姓,但他说自己精通阴阳之道,与医药之术稍作结合,可定魂于身。人们都称他是神医。”
问萤说:“可是那个叫盼盼的孩子,这辈子,都只能那么高了?”
“那是自然,这身子只能换一次,他这一生都只能当个孩子了。但没关系啊,他的爹娘不也没什么意见,街坊也都很高兴吗?何况在我们苋阳坡,有许多这样的‘人’呢。”
“许多?!”他们惊讶极了。
“这不?外地人大惊小怪了。”账房一手顺势拨着算盘,摇着头笑道,“不过,神医也是要吃饭的,将一人的魂魄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有很多远道而来的人带着金银财宝来求他。不过他是个善人,对咱镇子上的人从来只收一点钱。求他的,无非是没了孩子的爹娘,还有痛失所爱的矜寡之人。”
这郎中究竟什么来头?没有人知道。若想弄个明白,看来只能亲自拜访了。于是寒觞装作十分在意的样子,说自己失去双亲,想要求见神医想想办法。问萤和他一起摆出真挚的模样,涕泪横流,这让账房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他本就无意隐瞒,很快交代了神医的住址。不过他也说得明白:虽然他说出了神医所在何处,但神医他老人家愿不愿意管,可是另一回事了。若是事情没办成,几位客官可不能找他麻烦。四人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奔出客栈。
走在街上,谢辙说:“真是怪了,这小小的镇子,怎么能藏得住这么多偶人呢?”
问萤说:“会不会是那个账房逗我们玩的?”
“不该。毕竟皎沫夫人看到的东西,不能是假的。”
街道上的人们络绎不绝,看得出,这的确是个繁华的镇子。大约又走了一刻钟的路,沉默不语的寒觞突然开口道:
“那账房的确没有骗我们。”
“此话怎讲?”
“记得刚刚那个与娘子携手走过的书生么?”
“怎么了?”
“他拉着娘子的手,说个不停,但那女子只是笑而不答。”
谢辙有些不明所以:“这能说明什么呢?你未免也太敏感了。”
“不……我一路都在认真地听。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书生的心跳,却并未听到他娘子的。那女人也是个偶人。”
“这……”
听他说罢,问萤也频频回头,但那书生已经和娘子携手消失在人海中了。寒觞还说,方才有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已经头发斑白,应当是老年得子。那婴儿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想来也只是个复制品罢了。说不定,它的原型是那女子年轻时的孩子。还有个帮老人提菜的年轻人,也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应当是老人托“神医”做的已逝的儿子。就这么一段路,寒觞已经确定了三个偶人。如此危险的东西如今竟与人这样相似,还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甚至没有一个镇民觉得奇怪。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只有五年,兴许还不会暴露出什么问题……真不知那人有何阴谋。”